与此同时,钟庆云把花束包装好,就勾着宋西川的肩,把他带到店门口。
钟庆云递来一支烟,问宋西川“抽么”,宋西川摇头说“不抽”,他就自己点过。
静默片刻,没人先开口,鸣笛声倒是源源不断地传来。
一缕烟从钟庆云口中吐出,他插兜目视前方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宋西川却忍不住回头往店里瞟。
钟庆云捕捉到他的动作,欸了声,打断他接下来的扭头,“你朋友嘴怎么这么刁呢?”
“他平常可温柔了,”宋西川的语气里带了些极易察觉的炫耀,他看了钟庆云一眼,便目视前方,单手插兜,“你或许不经意间惹到他了,谁知道?你可以自己想想。”
“我没见过他。”钟庆云皱眉道。
宋西川漫不经心:“嗯。”
“应该是第一次见面,”钟庆云回忆着,得出这个结论,“之前和你工作上有往来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过他啊,难不成是桂望和他提起过我?
“怎么一上来就呛我,是第一眼觉得我这人面恶,还是看不惯我和桂望在一起?我可没得罪过他,总该不会是对桂望......”
钟庆云的猜测越来越离谱,宋西川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钟庆云这才恍然大悟,颇有一种鱼终于上钩了的得意。
“啧,我就说那么奇怪,”钟庆云吐了口烟,斜眼看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怎么,你老婆?”
宋西川对上他视线,冷哼一声,没说是或不是,但钟庆云早已知道答案。
“啧,”钟庆云笑了声,“长得真正,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宋西川回敬:“我也没想到你会喜欢那样的。”
“人嘛,总要遇到了才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钟庆云抖了抖烟,回头透过玻璃看了眼何知,嘶了一声,“你家这位……就是瘦了点。”
那何止是瘦了点,之前的精神更是不好,跟蔫儿了的草似的,现在呈现出来的已经是何知较好的状态了。
宋西川知道钟庆云已经是委婉地在说,饶是如此,他依然不太喜欢别人这样评价何知。
“迟早会养胖的。”宋西川于是说。
“那看上去不像是正常吃成那样的,”钟庆云顿了顿,“他是生病了吗?还是身体不太好?”
宋西川睫毛微抖,视线下移到旁侧几秒,复又重新望向何知,眼里反倒结上几分凝重。
他发现何知与桂望聊着聊着,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像是刻意扯出的笑容,略有些尴尬。
“他没有生病,”宋西川原本犹豫的语气很快坚定起来,“他只是最近吃不好而已。这个由我管着,你别乱问。”
“好好好,”钟庆云举手投降,“这是养了个老婆还是供了个宝呢。”
“有什么区别么?”宋西川一哂,“反正都是我的人。”
*
“我是生病了,”何知很认真地回答桂望的问题,“治好的概率很低,但并不是没有概率。是生是死都是人的命,之前是不太想得开,但现在我没有为此担心,你同样也不用。”
桂望一个短暂的“你”字卡在喉头,面对何知如此坦然的模样,桂望无法想象他先前经历了什么,因为何知根本不是个洒脱的人。
何知怕痛,也会叫痛,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总喜欢找一个豁口能将这些疼痛倾诉出去。这也注定了他不可能平静地面对肝癌这样的疾病,他一定会试图去寻找令他安心的倾诉对象。
直到找到为止。
桂望还想询问何知最近的情况,但何知已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偷偷凑过来问:“你回头帮我问问你男朋友,有没有宋西川的工作照,什么样的都行,电子版发我一份。”
桂望一僵,表示怀疑:“……他会有吗?”
“问问不就知道了,”何知眨眨眼,“记得发给我。”
“好吧。”
亲口听桂望应下了,何知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环顾四周,视线突然被放在柜台边的牛皮纸锁住,状似无意问:“你店里做新包装了?”
“做了之前在宁州的时候就换了新的,你很久没来,还没见过吧,”桂望边说边往柜台走去,抚摸着触感良好的牛皮纸,对何知倾情推荐,“这种拿去包单支花都很漂亮,你要来一枝吗?”
“来都来了,当然要带一枝走喽,”何知笑了,近乎没有半分犹豫地说,“包两枝红玫瑰吧。”
牛皮纸,镶了金丝的红丝带,红玫瑰。
标准、陌生又熟悉的搭配,当它们落到手中时,何知才觉得梦里的重量都有了实感,全化作沉甸甸的、可触碰的物体。
那一瞬间,何知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如光斑般易碎却又温暖,一直以来在梦中难以抒发的情感仿佛充溢出体内。
所以何知很快朝宋西川走去,娇滴滴的红玫瑰被牛皮纸裹挟,便从何知手上转移宋西川怀里。
在钟庆云识趣地离开后的第二秒,何知看出宋西川有满腔话语想要诉说,但他没等宋西川开口,伸手抱紧了眼前的人。
没有任何征兆地,何知对着宋西川咬耳朵,说出高中表白时的第二天,他对宋西川的问候语。
“爱死你了。”
宋西川眼中只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脖颈边蹭着,蹭得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何知突然表白是为了什么,但拥有相同回忆的人总会因为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触发记忆涌现的契机。
宋西川很快应道:“我也是。”
“真的吗?”何知在他怀里仰起头,散漫地玩起宋西川的发尾。
“真的,”宋西川想起十年前的回答,凭借记忆脱口而出,“我昨天爱了你二十四小时。”
“......是么。”
看着何知眼里的笑容更甚,宋西川却觉得不够,复又添上新的一句。
“今后还有无数个小时,无数个日月,无数个宋西川——无论你在哪,都会有我爱你。”
*
两人光天化日之下抱了好一会儿,直到钟庆云在一旁咳嗽一声,才恍然大悟地分开,意识到自己此时站在桂望的花店门口亲亲我我,似乎已经吸引了一些观众。
钟庆云隔空问话:“宋西川,晚上急着回去么?”
宋西川的视线只落在何知身上,替他理了理头发,“不急。”
“那咱们一块儿吃个饭吧,”钟庆云乐道,“我已经订好地方了。”
宋西川没有马上回答,他用眼神询问何知,见何知轻轻点了点头,他才说“行”。
地点选在一个不起眼但环境意外得好的特色菜系店。
宋西川和钟庆云交集不深,面上看去钟庆云是个对自身专业带有极高傲气的人,骨子里从小被富养出的气质也十分明显,作为东道主邀请客人应该也会下意识选择高档不失颜面的地点,因而他不觉得钟庆云会把晚饭订在普通的餐饮店。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
“桂望来清州之后就很喜欢这家店,”钟庆云一边撩开门帘一边往后对两位客人说,“我们本来就打算今晚来这里吃,巧了么这不是,索性大家一起聚一聚。”
人都进来了,钟庆云便搂着桂望往里面走,“这店铺口味偏清淡,你们能吃得惯吧?”
这也巧了么不是,宋西川爱吃淡口,何知现在也只能吃清淡的东西,正好合了大家的心意。
店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来的时间不是吃饭高峰期,上菜的速度也很快。何知确实也饿了,没什么聊天的欲望,夹了肉尝了一口,眼睛一亮,便呼哧呼哧吃得那叫一个开心。
整场饭局下来,倒是宋西川和钟庆云聊得居多,话题先是讲目前市面上火热的股票,钟庆云说自己拿了消息,下阵子可以关注一下xx股票。之后又说到了工作方面,讲起之前那次合作的事情,两人都表示十分愉快。
钟庆云换了个姿势坐,饶有兴致问:“我手头上有一个新项目,关于新季度香水的方案,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有没有意向再合作一次?”
“可以,”宋西川抬起眼皮,平平道,“不过我前阵子辞职了,我们公司策划和设计那边还有其他很优秀的人,你改天可以亲自去交流一下。”
钟庆云明显一怔,“辞职了?”
“对,”宋西川说得煞有其事,“去追求更重要的东西。”
“这是感悟起人生来了?”钟庆云眯起眼抿了口酒,“我还记得你当初雷厉风行的模样,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你领导估计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出吧,得力干将说走就走了。”
宋西川轻哂:“二十好几,可不就是奋斗的年龄?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工作上,才不容易去想一些有的没的,那样活得太累,既然都要赚钱,趁年轻多赚一点是一点。”
“这话也有理,”钟庆云同宋西川举杯轻敲,“越往上走就越难以操控,担子重了光环大了,很多人都不愿意放弃现有的位置,从头再来需要很大的勇气。我是做不到了,但是你行。你比我厉害,看得通透。”
“不,”宋西川半杯酒下肚,放下杯才接着说,“一个百分百正确的选择而已,有些事必须去做,算不上把人生看得多通透。”
钟庆云眼珠飞快往旁边一转,眯着笑了,“选他了?”
宋西川挑眉,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何知要比我通透得多。”
话头突然指向何知,何知低头扒饭的手一顿,缓缓抬头,只见三人的目光无一例外都放在自己身上,随即只道:“嗯嗯,他说得没错。”
“……”钟庆云默默比了个大拇指,做着口型表示,“你俩真配。”
搪塞人都一个样。
男人的话题被引入何知和桂望,又说起“和老婆是怎么相遇相知的”这种问题,钟庆云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好像天底下灵魂契合的事儿全堆他和桂望身上了。
“欸,你知道吗,”钟庆云突然对何知抬了抬下巴,“我和桂望能认识,还多亏了宋西川。”
何知疑惑道:“怎么说?”
“当时快母亲节,我妈正好也在宁州玩,我想着给她送束康乃馨吧,但人生地不熟,懒得去找店铺,就直接问了宋西川,他给我推荐的就是桂望的花店,”钟庆云说,“他说他经常去那边,花的品质都很好。”
何知诧异地扭头,问宋西川:“你还懂得看花的品质?”
“不懂,”宋西川实话实说,“每次都听你说的。”
何知又问:“你还经常去?”
“陪你去不算去?”宋西川勾唇。
钟庆云哈哈一笑:“所以宋西川还算是我和桂望的媒人啊,但归根结底,好像何知你才是?”
“不敢当啊,”何知笑道,“那都是你们自己的缘分。”
钟庆云指了指宋西川,“你和宋西川又是怎么认识的?”
宋西川接过话头:“我们高中就认识了。”
“……”钟庆云沉默片刻,“年轻真好,青春万岁,你们早恋。”
宋西川淡淡道:“我巴不得出生起就认识何知,最好一起长大,还能多捞个竹马的名头。”
何知恍然大悟:“就说你上次怎么突然跟我提起高中在一起然后去年结婚那对,人家就是青梅竹马,你羡慕了吧!”
“是,”宋西川嘴角一勾,“但钟庆云似乎还在羡慕我们。”
何知视线一移,果真见钟庆云一副惋惜的模样,似乎巴不得穿越回学生年代,和桂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但是当下必然都是最好的,”何知说,“最好的安排。”
所以不用去后悔,不用去留恋,不用去惋惜发生或没发生的一切。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若是出生时就已谱好的乐章,注定你我要分离几次,再聚合几次,那就往既定的路线往下走吧。
最后留下的,何知想,最后留下的一定就是属于我的。
*
饭局结束的时候,他们分成两波在路口告别。
桂望对何知说“以后常来清州玩,我招待你”,何知笑着说“好”,就这样定下一个约定。
打的的士到了,宋西川朝肩并肩的桂望和钟庆云点了点头,说:“那我们先走了。”
钟庆云笑着对他开玩笑:“你之后还会回去工作吗?要不然你来清州,我给你谋个一官半职。”
宋西川半开着门,先让何知进去,再对钟庆云开玩笑:“你来宁州开个公司,我就去。”
钟庆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想法,“等我再有钱点,说不定可以那样做。”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宋西川半侧身入座,“人要有点冒险精神,说不定之后会尝试一些之前想做但没去做的。”
“这可不像你,”钟庆云撑靠在降下的车窗沿,“之前合作那次,你说出手的方案一定是百分百严密的,各方面风险都考虑到了。嘶,我当时还想你怎么这么不爱闯一闯呢,失了点年轻人不服输的冲劲啊。”
“人都是会变的,”宋西川抬眼,勾起嘴角,“走了,回见。”
后视镜中钟庆云和桂望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不见。清州的阳光倒是明媚得很,饶是冬日也不觉得寒冷刺骨。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退后,街边总能闪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在宋西川视线中停留不到一秒,便又被淹没于人海之中。
司机的车载音乐正在播放。
【你喜欢什么都不说
喜欢皱眉头
说我想太多
没关系我懂】
宋西川把玩起何知的手,侧眸问他:“不想见到钟庆云?”
“你的朋友,我怎么会不想见,”何知眼珠一转,轻笑,“我只是有点小心眼。”
“他又听不懂你的话,你和他说那些只是对牛弹琴,”宋西川说,“你应该对我小心眼。”
“为什么?”何知笑容微敛,他对上宋西川深黑的眸子,颇有些无奈,“西川,你怎么还上讨着找骂。”
“这么说吧,我希望你能再多相信我一点,包括你所有正面的、负面的情绪都能告知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可以跟我说。”
宋西川的脸颊被阳光照射的部分让人看上去觉得轻盈又透明,“何知,我总觉得你没有落到实地,可能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可能是因为六年前和你提分手这件事,你——”
“——等一下,”何知打断宋西川,抓住他的手,“什么叫太短了?你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多久?”
【好险这个坏掉的世界里
有你抓紧我
相爱就是说了一百次对不起
长大就是听了一万次没关系】
宋西川哑然,“......一个月。”
从何知提出想要宋西川陪他去旅行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
“可我没把那些梦当作是假的,”何知眼眸微瞪,明显觉得不可置信,“既然是你我参与的,怎么能不算数?”
“可那是我主导的梦,我想怎样都可以,所以倘若放在现实中完完全全再来一次,何知,”宋西川脱力般往后一靠,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喉结上下一动,“你可能下暴雨那天就不会放我进门,也不会帮我吹头发,更不会在第二天同意我跟你同居的请求。哪还能有后面的事?......你说对吧。”
“可你不用去做这些假设,”何知直起身,拉开他脸上的手,“事实是我按你的想法去做了,所有结果你也呈现给我看了,我能知道这些选择都是正确的,所以再来一次,我也会接受你。”
宋西川沉默着看了何知许久,被何知的这份认真所感染,嘴角缓缓上扬,“算是你口中完美的闭环?”
“对啊,而且体验更真实的人不是你么。”何知的脸上并非挂有夸张的笑容,他察觉到宋西川明显的不安,但承诺总归该是能够实现的、并非虚无的承诺。
宋西川想要的结果是一定会达到的。何知这样想,嘴上告诉宋西川:“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宋西川最后说“我知道了”,他想对何知说,我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但这个愿望并不太容易实现,所以他只能选择一个百分百可以达成的。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果说这一生有一件事最幸运
就是赌中亿分之一的机率遇见你
我还是我自己
但是没关系
因为我爱你】
----
末尾歌词选自Crispy脆乐团的《相爱就是说了100次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