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完手术的第六天,正正好也是周六。
早上九点多,我病房的门就跟被大炮轰开一样,办公室的同事们鱼贯而入,提着牛奶的、水果的,简直跟来摆摊似的,应有尽有。
我默默地擦了把不存在的汗,还好这个病房至今为止都只有我一个人住,不然这阵仗估计要把临位的病友都吓一跳。
小王一见到我,就跟见到苦卧在床多年的倒霉亲人一样,将我从头到脚瞟了一遍,哗啦啦感觉她的眼泪就要下来了。
真没夸张,可能是病房里突兀的孤寂,又或是旁边心电监护器嘀嘀嘀的声音营造了太适切的环境。
这小姑娘见到我不多十秒,眼眶就变得红红的,祝我要赶快好起来。
我笑着和她说:“明天就出院了。”
她却憋着声音里的颤抖说:“何哥你别急着回来上班,多休息一阵。”
看到小王这样,我莫名觉得难受——另一个何知在住院后,小王肯定也去看过他,但他的情况显然比我糟糕得多,面容憔悴,那小王该哭成什么样。
我仔细一想,发现心里竟容不得看到别的小姑娘哭成那样,但却又非常期待宋西川落泪的模样。
看他狼狈地擦眼睛,看他居然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变得如此难过,进而用这些眼泪证明,他有多么爱我。
可那天晚上宋西川为我关好门窗,拉上窗帘,掖好被子,倒好热水,最后临走前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对我说“晚安”。
墙上挂着的时钟,时针指向十,分针指着五,秒针在不停转动,在寂静的夜里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发现爱情不止一个模样,不必完全用眼泪来证明。
*
不知是不是昨晚失眠没睡好,出院这天起床都觉得浑身不得劲,脑袋有点晕乎。
宋西川帮我简单收拾了病房里的东西,接着带我去办理出院手续。
签字时,我握着笔总觉得提不上力,每写一个字都像飘在云端。
凭着直觉填完了姓名、性别、年龄、住址,我也不记得自己当时究竟写下了多少个字,有多少个字是正确的,多少个是错误的,眼前就像盖了一层雾,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切。
直到我在电话号码那栏写下几个字符,那字符在霎那间如火焰般灼痛我的双眼,我一恍惚,这才感觉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脑袋丝丝麻麻,只疼了一瞬。
我缓缓低眼,却见那上面安静躺着三个数字。
137。
不、不对,我明明写得没错,我写的是我的号码,开头是——
视线中,我的手指是在颤抖,但我不在意,用力涂掉上面的数字,重新开始一笔一划写出,号码是15——
......为什么?
为什么我写出来的还是137,1376?
这串电话数字十分陌生,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它,这既不是宋西川的号码,也不是我曾经用过的号码,不是小妹的,也不是父母的,可它们为什么就像植入我脑中的代码一般......
甚至光凭肌肉记忆就可以写出来?
第三次修改,我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汗,咬着唇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感觉纸张都要被我划破。
我怎么连个电话号码都能一直写错?
我怎么能......
......
“......”
“何知,何知。”
“把笔给我。”
“笔给我。”
“......”
笔蓦地从手中脱离,我顺着抬头,发现是被宋西川抽走了。
仿佛被魇住般,要这支被施法的笔离开我的手,我才能恢复正常。
尽管现在的我,看起来也不太正常。
我伸手一抹脸,湿漉漉的,估计是汗液,都不用照镜子便能想象此时的我有多么狼狈。
宋西川的视线落在那张单子上,低垂眉眼,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抬笔写下那串正确的数字。
我没再站在他身边,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才等到他。
抬起头,宋西川的手触碰到我的脸,我竟觉得有一丝冰凉,避了避。
这个动作着实不太讨好,像我刻意躲避他似的。但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凉,我想开口解释,却又说不出话。
宋西川长久地没出声,一张纸却擦过我眼角。
“......?”我抬起头。
他的神情变幻莫测,轻声对我说着话,像是怕碰碎易破的瓷器。
“你哭了,你感觉不到吗?”
“我又哭了?”好端端的哭个什么劲,我诽谤着自己,一摸脸,还真是一片湿润。
我理不清其中的缘由,嘴上干巴巴地在问:“我为什么要哭?”
宋西川没有回答。
静了几秒,我恍然大悟,“因为我写错号码了。”
“......”
“我是不是脑子也有什么病。”
“没有,”宋西川像是叹了口气,“你别瞎想。”
像是没有润滑的机器,木讷的、呆愣的,我顿了好久,才问他:“那是谁的号码?”
宋西川揉了揉我的头,没说话。
我又问了一遍:“那是谁的号码?”
“......”
“你不想说?”我的视线在他脸上探究,他却偏开头。
在这种荒唐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没必要做过多的纠结。
但我依旧有些生气,到这份上了,宋西川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看他的表情,他明明就知道这是谁的号码,却像嘴巴被人堵住似的,硬是不肯告诉我。
行,不告诉我,我也不在乎,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拌嘴。
“那算了,东西都带好了吗?”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夺过宋西川手中的纸巾,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直到脸疼了,才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走吧。”我对他说。
从住院部到停车场,小花园是必经之路。
走到一半,我远远就看到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这次她的手里攥着三根棒棒糖,蹲在喷泉边不知道在做什么。
走近没多步,她便突然扭头朝我看来,嘴角一低,又很快收回视线。
我蹲下身问她:“你在玩什么呢?”
小姑娘抬头,睁着圆滚滚乌溜溜的眼睛,搓了搓手,指着喷泉石台上的三根棒棒糖,从左到右依次数着。
“哥哥你看,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我,这个是妈妈。”
我逗她:“那你和爸爸妈妈为什么一样高?”
小姑娘嘴一撅,伸手把中间那根棒棒糖往下拉,再抬头对我笑:“这样就一样高啦!”
“真聪明。”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正要站起来,就听远处有人在喊恬恬、恬恬。
“爸爸!”小姑娘突然放大了嗓音,“爸爸!我在这里!”
那男人急匆匆走近,我一看,这才发现是杨兆文,那个公司破产、女儿生病的房东亲戚。
真是巧得很。
我就说前几天在窗户那儿看到一个男人,怎么会觉得眼熟。
“哎呦,是你啊,”杨兆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西川,似是恍然大悟般,最后指着住院楼,“来这儿看亲人吗?”
我笑着否认道:“不是,我来动手术,今天刚刚出院。”
杨兆文脸一僵,担心地我:“严不严重?”
我说“不严重”,又说:“你的女儿很可爱,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杨兆文脸上流露几分黯然,说:“现在就先那样治,等后期如果有合适的骨髓进行移植,那就会好很多了。”
“肯定会有的,”我低头看向小姑娘,朝她做了个鬼脸,又对杨兆文说,“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老天爷怎么舍得收走她?”
杨兆文点点头,“希望如此吧。”
两人寒暄几句,不多久就散了。
我和宋西川走远了,甚至都还能听到那小姑娘不情不愿问她爸爸能不能不剃头发,而杨兆文也笑着说她,剃了就能和棒棒糖变得一样漂亮。
小姑娘哈哈笑了好几声,随着距离拉远,逐渐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