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明月席地而坐>第308章 夜火

  人间的昆仑, 正值破晓。

  昆仑仙君悬在半空中,浑身的金纹飞速流转,周身的兵器也随之震颤, 发出嗡鸣声, 那双酝酿着烈焰的眸子低垂,望向利刃所指;破军星君手持穷炱枪,枪身泛着浓郁的杀气,好似凶兽低嚎, 然而, 那柄枪却始终不敢靠近一步;步家最后一位家主的面色阴沉, 手腕微抬,身上的千百枚铜铃肆意作响,厉鬼簇拥在她的身旁,将那点破晓的光也遮去。

  处于风暴中心的凡人却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丝毫没有被这场面所震慑。

  被那只宛如镣铐般的手扼住咽喉的小孩儿, 面颊泛红,呼吸急促, 忍不住呛了几声。

  聂秋、方岐生, 皆是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而黄盛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按理来说,形势如此紧张,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所有人的目光都应该望向那个随心所欲惯了的常锦煜, 或者望向他手中的——曾是九殿下的步尘安,然而,当徐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下意识地转过头,却是望向了沉默不语的三青仙君。

  最应该感到愤怒的,应该是这位三青仙君。徐阆想,从九殿下降生之际,三青仙君就一直陪在他身侧,可以说,九殿下差不多是由他一手带大的,即使是天界倾覆,九殿下仍然选择了将自己的四方开天镜留给了三青,此种交情,在天界中也是相当少见的。

  三青仙君就站在徐阆的身侧,他的长相很年轻,放到人间,大约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眉梢眼角都透着稚嫩,温温和和,没什么威胁,认识了这么久,徐阆也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即使是这时候,他的神情仍然很淡,嘴唇抿起,并未流露出愤怒的神色。

  好像情况还没那么糟,徐阆有点侥幸,心里也在暗骂那常锦煜不知分寸,之前贸然绑住他也就算了,这天界的诸仙,哪一个是好惹的,常锦煜又偏偏要将所有人的软肋握在手中,实在是胆大包天,也不知道方岐生究竟是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师父的,叫他进退两难。

  徐阆刚这么一想,旁边的三青仙君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般的,忽然有了动作。

  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袖垂下,他抬起手,伸出两指,轻按在那枚镶着青金石的额饰上。

  当三青仙君额前的那只青色竖曈缓缓睁开之时,徐阆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哪里是不生气,这分明是已经被逼至临界点,起了杀心,也懒得说什么威胁的话了,打算直接动手。

  徐阆虽然从来没见过三青仙君动真格,但他也猜得到,西王母的近侍,怎么可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画面,常锦煜暴死,方岐生和聂秋吵架,从此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从而叫聂秋记恨起他来……他顿时心跳如擂鼓,有点儿慌乱了。

  他当然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步尘安出事,那是他保护了好几年的小孩儿,况且,步尘安什么都没有做错,就算沦落这种境地,也仅仅是因为那具躯壳里的魂魄,与他本人无关。

  徐阆的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还没想出解决方法,手就已经伸过去捂住那只眼睛了。

  三青怔了怔,徐阆甚至能够感觉到手底下的眼珠滚动了一下,然后,三青很快便明白了徐阆这举动的含义,是要阻止他对常锦煜动手,他斜过眼睛,用眼神示意徐阆放手。

  其实,在三青仙君的眼中,每个人都是一个“阵”,维持着平衡,那些大病小病,也是失衡所导致的,而他破阵的技巧,说来很简单,就是将平衡打破,阵法便立刻烟消云散,换言之,只要他想,令一个凡人在悄无声息中被碾作齑粉,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徐阆没有放手。

  他忽然望向不远处的聂秋,聂秋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也仅仅只是一瞥,很快便掠过去了,三青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隐约也猜到徐阆在顾忌什么,忍不住在心中微微叹息。

  “仙君,你就当这是我的请求好了。”徐阆轻声说道,“我知道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你应该也能明白聂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让他们离开吧,我不想再将更多人卷进来了。”

  三青抿了抿嘴唇,一腔的火气褪去了大半,问道:“你不是还有话要对他说吗?”

  “百年之后,都只剩一抔尘土。”徐阆扯开嘴角,笑道,“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望着徐阆的神情,不知为何,三青的脑海中就这样浮现了霞雁城的一幕幕。

  虽然天界的记忆漫长而厚重,然而,在人间的这几十年时光,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那日天气晴朗,柳树低垂,点缀着翠绿的枝条被风吹动,轻拂过湖面,惊起涟漪。

  而谢慕将身形隐在那繁枝茂叶之间,懒懒地倚在树梢上,望着眼前的凌烟湖,天光渐渐地在湖水中消融,明亮刺眼,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只是这样安静地望着,不言不语。

  聂秋带着小孩儿过来,将谢家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谢慕。

  微风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讯息带到他的耳畔,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却还是听了。

  临行前,谢慕兑现了承诺,将四方开天镜交给了小孩儿,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没忍住,颇为埋怨地说道:“没想到徐阆竟然都不来同我告别。”

  不过,徐阆没来,他总不可能硬要将徐阆逮过来为自己送行,说罢,便也不计较了。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该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谢慕就不再絮絮叨叨地与他们闲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走了”,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滚滚红尘,天下众生,毫无留恋地踏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的步伐始终没有停下,直到身影彻底消失。

  之后,当聂秋问徐阆,他为何不去送别谢慕,问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时——

  徐阆是这样回答的:“这件事就是,我要去见另外一位故人,仅此而已。”

  三青在旁边听得明白,也知道徐阆没有说谎,他确确实实是去见了一位故人。

  只不过,这位故人,恰巧就是他三青罢了。

  离开人间之后,这缕游离的魂魄踏过青石桥,微风吹响两岸的引魂之花,细细簌簌,夹杂着阵阵轻笑低语声,明艳的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铺洒在石桥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身旁不断有魂魄与他擦肩而过,或哭或笑,都这么推推搡搡地过去了,只为讨一碗孟婆汤。

  谢慕时走时停,直到嗅到那股混杂着泥土气息的汤药味道时,他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相传孟婆是个老妪,两鬓斑白,衰老颓靡,然而,站在谢慕面前,用木勺随意搅动汤药的却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头发确实是白的,如同灵山的风雪,没有丝毫杂质,她抬起那双丹凤眼,轻描淡写地看了谢慕一眼,唇下的痣一撇,却是将汤递给了他身后的魂灵。

  谢慕没想到会有这一茬,愣了愣,他身后的魂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那碗孟婆汤喝了下去,随即它的神情就变得茫然起来,孟婆取过空碗,抬手指向远处,示意魂灵过去。

  眼见着魂灵飘过去,孟婆又盛了一碗新的汤,要绕过谢慕,递给他后面的魂灵,谢慕终于忍不住了,赶紧打断她的动作,问道:“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为何偏偏要绕过我?”

  孟婆的手拐了个方向,还是将那碗孟婆汤稳稳地递给了之后的魂灵。

  然后,她才重新看向谢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冷淡,说道:“你不属于这里。”

  这话说得是没头没尾,谢慕是全然没听明白,问:“难道转世投胎不走这条路吗?”

  “你的命格归天命掌管,而不由生死簿掌管。”像是听到什么蠢话一般,孟婆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她搁下木勺,指了个方向,说道,“去罢,那位仙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仙君?谢慕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也尝不出个什么味道来。

  转头一看,孟婆已经不再看他,继续去给后面的魂灵盛汤了。

  谢慕在原地踟蹰了一阵,排在后面的魂灵便躁动起来,他无计可施,只好走向孟婆所指的方向,那里簇拥着大片大片的引魂之花,远远看去,红色便充斥了整个视野,他便没有注意到那种地方还有人,然而,当那道人影逐渐映入眼帘后,谢慕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姬道长?”不对,谢慕想,分明是多年前登临谢家的那位姬道长的长相,然而,他脸上挂着的那点戏谑的笑意,还有那副散漫的姿态,却像另一个他更为熟悉的人,“徐阆?”

  当年的那位姬道长是将他引上道的师长,而徐阆则是与他吵架拌嘴,喜欢耍小聪明,偶尔还会犯点错误,非要他纠正出来才知道改的,不算太正经的道士,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谢慕从来没有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过,如今,这两个人却在他脑海中逐渐重叠。

  他又想到孟婆口中的“仙君”一词,心底有几分明朗,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谢慕惊异于自己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可疑,就这么走近那位广袖青袍的仙君,在他面前站定,启唇问道:“我该叫你什么好?姬道长,徐阆,还是仙君?”

  “那种小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吧。”徐阆笑道,“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很惊讶。”

  “倒也不是不惊讶,只是有些奇怪我竟然从未将你的这些身份联系到一起过。”

  谢慕将手肘抵在石桥的栏杆上,托着脸颊,垂眸望向底下起起伏伏的浑浊河水。

  徐阆顺势靠在桥栏上,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片青色的尾羽,说来也奇怪,从他拿出那片羽毛的那一刻,谢慕就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眼过去,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了。

  许是他的视线太灼热,徐阆笑了笑,将羽毛递给谢慕,“喏,它也该物归原主了。”

  当谢慕的手触碰到那片羽毛的一瞬间,所有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御风跨越万里浮云的景象;西王母赋予他神格的景象;九殿下将四方开天镜留给他的景象;天界彻底崩塌的景象;还有,他降生于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望向这世间,所看到的景象;他刚生出几颗小小的牙齿,口齿不清地学说话的景象……此类种种,喜怒哀乐,一并涌上心头。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了许久,等到手掌感觉到滚烫的温度时,他才发觉自己在落泪。

  并不是因为后悔,也并不是因为自责,他哀恸世事无常,凡人浑浑噩噩度过的一世,竟不过是神仙的弹指一瞬,纵使再有千百般的痛楚和怨恨,终究也抵不过千年的时光。

  魂灵是冷的,眼泪却是烫的,像溅射的火星,几乎要将他的身上烧出个窟窿。

  “徐阆。”他这样念着,音调发颤,“徐阆,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谢慕还是三青?”

  徐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凑过去抱了抱魂灵,随即,他望向不远处的那个神情淡漠的白发姑娘,抬高音量,喊道:“孟婆,劳烦你给我盛两碗汤。”

  语气很熟稔,也不知道这是他踏过的第几次奈何桥,总之,孟婆明显听到了徐阆的这句话,她没有抬头,手腕微动,盛了两碗汤,指尖一触,瓷碗稳稳当当地飞到了他手中。

  徐阆递了一碗孟婆汤给魂灵,转过身,和他一起望着永不停歇的江水,将手里的瓷碗和他的碰了碰,脆响后,徐阆说道:“三青仙君,喝下这碗孟婆汤,让谢慕投胎去吧。”

  手里的孟婆汤散发着花朵被碾碎后的那种味道,有点苦,却又带着点清香,是沉闷的褐色,晃动汤药,魂灵从碗中瞧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少年,神情柔和,戴着镶了青金石的额饰,身着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裳,如同海藻般卷曲的黑发垂在脊骨处。

  身为神仙,喝这孟婆汤,而不投入轮回,是不会丧失任何记忆的。

  三青是知道的,徐阆也是知道的——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徐阆咕咚咕咚几下就将孟婆汤灌进腹中,三青静静地看了一阵,将瓷碗递到唇边,仰起头,味道奇怪的汤药就顺着他的喉咙滑了进去,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远去。

  “走之前,我还有件事情需要做。”再度望向徐阆的时候,他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侍奉于西王母身侧的三青仙君,他说着,手腕一翻,掌心中出现了一枚不大的五爪金龙,“谢慕已经不再需要它了,无论是毁掉也好,拿来利用也好,我都要将它交给或许能用得上的人。”

  徐阆若有所感,立刻转身,看向了孟婆,果然,她正巧接住那两个飞回去的空碗,听到这话之后,她顿时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蹙着眉,用略带冷意的眼神看了徐阆一眼。

  徐阆接收到明示,双手合十,一字一顿地对她做口型,说的是“拜托了”三个字。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孟婆用勺柄勾住那个挤到她面前不断催促她的魂灵,随手一扔,只听扑通一声,是掉进河里去了,她却浑然不在意,点燃了一株引魂之花,意思是让徐阆看着点时间,“以后,天界若再将烂摊子随便乱扔,就休怪地府不留情面了。”

  “仙君快去吧。”徐阆说道,“如果太迟了,看守者可是要令引魂之花将你拉回地底的。”

  于是三青仙君落在了在活人与死者的交界处,托梦给聂秋,引他前来,然后将那枚五爪金龙交给聂秋,也不问他准备如何去使用,眼见着时间快到了,便化作烟雾,离开了。

  将时间继续向前后,回到当前,三青站在徐阆的面前,正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他欠徐阆人情,三青暗想,而且,大约还不止一两个人情,并非轻易能够偿还的。

  三青仙君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他确实对常锦煜动了杀心,这没什么好辩驳的,单说常锦煜竟然敢用九殿下作为筹码的这一点来说,就足够三青对他动手了,只不过……

  这是徐阆第一次,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请求他。

  徐阆这个人啊,总是听别人说的时候多,讲自己的时候少,关于他曾经的姓氏,关于他曾经的经历,关于他想要的,关于他不想要的,他只字不提,三青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不能让九殿下继续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也不能拒绝徐阆的请求。

  三青有了思量,轻轻拂开徐阆的手之后,抬手掐诀,常锦煜只感觉浑身的血肉骨骼都不属于自己一般,他本来是准备将小孩儿当作谈判的筹码,扼住他咽喉的手却逐渐松开,腿脚也不断向后退去,直到远离那个小孩儿——然后,常锦煜就意识到是某个神仙操纵了这具身体,说实话,这没什么好笑的,明明背脊还冒着冷汗,他却忽然咬着牙笑了起来。

  他是个彻底的疯子,无论输赢,只要有趣,都会令他发笑,简直有点不分场合了。

  几乎是在常锦煜退到安全距离的那一瞬,半空中的利刃猛地下坠,长。枪裹挟着雷鸣呼啸而至,阴风翻腾着向他扑了过来……这是个十死无生的境地,至少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当尘埃散去之后,那里却没有出现被碾碎的尸骨,只留下了一个深坑。

  常锦煜不见了,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聂秋、方岐生和黄盛。

  梁昆吾和破军星君几乎是同时看向了三青仙君,之后,步尘容和徐阆才反应过来。

  “无关紧要的人早就该走了。”迎着他们的视线,三青的反应很平淡,他拂过长袖,收回浅青色的浮光,然后转身走向昆仑深处,“别和凡人有太多牵扯,我们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