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梦娇的胎,两个月前便坐稳了。
裴宁一跟段七七,婚宴结束的时候便被家里人叫回去了,李吉祥又多在谷里待了一阵子,到了十一月尾才走,走之前反复叮嘱她不要吃太多,因为这位太太已经吃胖二十斤了。
林大夫很是委屈,她也反复地解释,这分明不是她想吃,是孩子想吃。
陆杨这会儿坐在她床前剥橘子,他慢悠悠地剥一个,林梦娇便吃一个,另一只手里还拿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她前段时间,突然开始想吃酸的,陆杨看多了电视剧,便觉得这胎一定是个男孩。
“无所谓。”新婚的林小娘子说道:“在我们红袖谷,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子我就让她做未来的谷主,男孩子就让他跟风禅大哥学剑。”
陆杨可不想凭空多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师叔,况且还正在人家肚子里,赶紧劝她,说男子学医也是可行的,不要局限了孩子将来的发展。
“孩子开心最重要。”陆杨漫不经心地随口说:“要看他将来怎么选,若是想入无相剑派,也可以,做我的弟子就好了。”
“是的。孩子白天喊你师父,晚上喊你爹,多好。”
陆杨沉默着剥橘子,以前没发现,这丫头总喜欢扯些冷笑话。
几个月前,两人大婚结束的隔日,陆杨对她说,不如干脆就做一辈子相敬如宾的契约夫妻好了,他当时的状态有些心灰意冷,心思不知道飘到何处去了,也没记得住林梦娇苦口婆心地劝过什么,总之她最后同意了。
嫁了一个断袖,说不准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为了不委屈她,陆杨这几个月来,鞍前马后地伺候人,对待未降生的孩子,比亲爹还亲。林老谷主看在眼里,笑得脸上全是褶子,连连夸赞姑爷是个会疼人的好夫君。
只有林梦娇晓得,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笑过一回了。
呆在谷里,出尘避世,外头的消息他一丁点都听不到,倒也清净,毕竟,很多事他自己一丝都不想听。
风禅半个月前就出谷了,说是再去无相剑派一趟,要给阿南小徒儿建个衣冠冢,若有条件再修个陵寝,塑个金像搁里头,再修点兵马俑,倒点水银啥的,凑凑数,热闹一下,总之主意天马行空的。
陆杨听他在自己屋里嚷嚷了一上午的话,最后没忍住开口:“你不如建一座寻常的双穴墓,将师父生前的衣服放其中一个,等你百年了再进另一个,都解决了。”
风禅挠挠头,很不自然地笑了:“自古只有夫妻可葬双穴墓,我跟阿南没有那层关系,怎能逾矩?”
“真的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话越说越笃定,陆杨无奈了,他最看不下去这种扭捏的事,还有那种嘴硬的人,直接道:“不如我们打个赌,若你心里没有,我师父必下十八层地狱。若你心里有,他便能投个好胎,来世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一辈子锦衣玉食。”
“有,我爱慕他。”风禅想也不想就开口。
陆杨心想,风老爷子一生极其欢乐潇洒,想到什么干什么,自由得好似一阵风,怎么专专在感情上,这般扭扭捏捏,还是江湖人吗?
不过他又想到,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从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偏要对方先开口,对方不说,他就不透露一星半点的情意,整个人冷冰冰的,看上去像是棵铁树,实际内心早就被火烧化了,但就是谁也不知道。
朋友相继离开,风禅也出谷了,陆杨知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此时坐在床边,木着一张脸,好似个沉默的剥橘子机器。
林梦娇斜了他一眼,竟能瞧出他的想法,道:“行了,书上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陆杨剥好了新的橘子,塞进她手心,终于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有些人,不如相忘于江湖。”
林梦娇闻言,往窗户外看去,盯着一枝腊梅看了一会儿,道:“你讲得对。”
前些时候,红袖谷内收了一封信,是李吉祥寄来的,笔法豪放,像是匆匆写就的,他在信上简短地划拉了句:“故人已大婚,安心养胎。”
那封信至今还压在林梦娇的枕头下。
“孩子打算叫什么?”陆杨问。
“你觉得让他姓什么好?”林梦娇反问。
陆杨想了一下,道:“姓林吧。”
“那就叫林兴。”
“兴风作浪、兴师问罪的兴?”
“......兴高采烈的兴。”
林梦娇翻了一页书,慢悠悠地,像是说一些不重要的事情,随口说道:“他若是随了我的性子,倒还好办。可若是从了那个谁,喜怒不形于色,满肚子城府,就不好教了。”
陆杨点头。
“你真不回万丈峰看看?”
陆杨抬头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微微隆起的被子,道:“起码要伺候完月子吧。”
林梦娇摆摆手:“谷里多得是比你专业的大夫,哪儿用得着你,赶紧去忙自己的事,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
陆杨皱眉:“在你这里怎么能算是耽误,我怎么说也是孩子的义父。”
“好好好。”林梦娇把书一合,笑着道:“这位孩子他义父,你去万丈峰帮我带一捧脊见草,我要留着日后炖鲫鱼汤喝。”
陆杨便踏上了回乡之路。
一路上,他听见了不少传闻,说什么魔教与武林盟正式宣战了,十二门派仅剩十个,要开始各自站队,此等风云变幻之际,若是走错一步,就如踏万丈深渊。
除却顶头的十二门派外,其他大大小小的门派,也都或多或少地掺和了一把,至于隐世三宗,就跟全死光了一样,消声遗迹,一点头也不出。
这天,隐隐有要下雪的势头,风刮得人脸都僵了。陆杨在山下买了件披风,裹在身上,也抵挡不住寒风。
万丈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他才下山一年多,就已经不习惯这里的温度了。
走过毒瘴林,陆杨有些诧异,他走时这边的空气还是毒得发紫,怎么没多长时间就全消散了?
再往上走了一段路,他在树林边,瞧见了一条胳膊。
刀口整齐,血呈黑紫色,看衣服颜色和花纹,是万丈峰上不知哪个的胳膊。
陆杨心里一紧。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似乎自己已经来晚了。
他不管不顾地往上跑,路途遍地是血迹,另有散落的刀刃暗器等等,以及尸首若干。
在其中,掺杂着一些眼熟的面孔。
他不敢认。
终于,跑上了山门,这里比起路上,更是血流成河,破碎的肉块掉落一地,因为太冷,有的早已冻成了冰。
他突然有些走不动路,一瘸一拐地往那棵杨树下挪。
那里摆着个贵妃椅,上面躺着个人。
也不能说是完整的人,毕竟他的右臂已然不见了。沈云开半睁着眼,似乎死不瞑目,眼睛巴巴地瞅着上山的那条路,也不知道死之前是在等谁。
但他的表情十分安然,似乎死之前没有受过太多的痛苦,亦或是临死前回光返照,瞧见了什么足矣令人心宽的场景,十分喜悦地,撒手人寰了。
陆杨坐在地上,这时候才注意到沈云开牢牢系在头上的的发带,居然是他在西域弄丢的那一条,怎么会千里迢迢回到万丈峰?师弟真的找了他一整年?最后实在没办法,才下的通缉令?如今也没人能告诉他答案了。
沈云开额角上的血,已经冻住了。他的脸颊十分苍白,点缀着零星的冰碴子,睫毛上也冻了些血,是一个十足的死人。
真冷啊,陆杨想。
万丈峰常年不下雪。
纵使是隆冬腊月,也不见有一片雪落下来过,就好像这地方实在污秽不堪,人血如墨,苍天不愿将那白花花且干净的东西降下来一样。
不过如今终于下雪了,万丈峰的人,也死干净了。
他将能收集齐的人都给敛吧一下,在后山埋了。
又用剑削了个灵位,自己在上头刻好了字,摆进灵堂里。
夜里,他躺在床上,看着帐子上绣的锦绣河山图,没来由的突然很想找块石头撞死。
他以前为了几十张嘴下山劳累的时候,没觉得日子过不下去,跟着林桥他们去了塞外又回来,几经生死大劫,也没觉得日子哪里不好,都是刀尖舔血,睡一觉还能爬起来迎接新的生活。
可如今,他是真的找不出来盼头了。他不明白,这么久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拼命,为什么就差临门一脚的事,总能以悲剧收场。
就算是他早几个月出谷,及时回了万丈峰,也没有用,一人之力能有多大作用?最多是让陈千叠那边多死几个人,也干不垮偌大的武林盟。
魔教还是没了,即使万丈峰上的人一点点都不像魔教之人,也不愿意,命运还是为他们安排了一个苍白的结局。
犹记得李吉祥出谷之前,还笑嘻嘻地对他说,沈云开在书里一早下山,最后做了驸马,还扫荡了西域的马匪,立下汗马功劳,一生被人歌功颂德,且是高寿,是个难能可贵的好结局。
陆杨想着想着,心好像被扔到了屋外,冻成了冰碴子。
沈云开,原本可以娶公主,做将军的。
那个样子的二师弟,一定意气风发,像极了骄傲的凤凰。
可我搞毁了这一切。陆杨浑身的旧疤都在隐隐作痛,火烧火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