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带着几分光线混着木头腐朽味道的窗户，戚映雪看到窗外有一枝红梅，开得正艳丽。窗边一抹白雪在阳光下反射出晶莹。
原来已是深冬了啊~
他被关进这地方也许过了有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不曾有人前来探视，亦无人与他讲过半句言语。
戚映雪不禁苦笑，眼神下移，看到单薄的囚衣，手指甲里也有一层黑色的污垢。蓬头垢面自不必赘述，这一切都不过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夏末接到齐国使臣进京的消息，他就知道事情要遭。
这次齐国派来大规模的刺客，北燕要求他里应外合挟持小皇帝。
他来南燕已有八年，本欲参加皇家禁卫军最后却作为皇家仪仗队的脸面经常出现在小皇帝面前，这些年来他也没少向北燕传回南燕宫廷里的消息。
然此次刺杀的对象却不是皇帝，而是南燕一众文官。
北燕皇帝对待南燕这件事一直秉承先帝训诫，痛恨南燕这些如墙头草的大臣。
北燕趁机大举进攻黔门关，里外应和，将小皇帝架空，逼迫皇帝让位，北燕皇室重新夺回京都，实现南北统一。
几十年前南燕和北燕还没分割之时，统称为大燕。然燕高祖本欲把地位传给太子，不想七皇子却举兵造反，从封地打到京城，生生将刚即位的太子赶到边境苦寒之地。
太子也是能人，不但将苦寒之地治理得仅仅有条，还不时占领几座城池，几年下来将燕国划分为两国，号称北燕。从此燕国一分为二，一直到如今，谁也不服谁。
而占领京都的七皇子就是如今南燕陛下的父皇，已于十年前驾崩，由七皇子胞弟八皇子摄政，彼此年幼的皇帝才五岁，而摄政王燕非凌亦是十五岁，刚从边关战场回京。
戚映雪只是燕国统一计划中小小的一环，然而他心软了，他背叛了北燕。
戚映雪在宫外茶楼约见秦时贤，十九岁的秦时贤已褪去秦相庶子身份，成为秦家未来继承人，十六岁便夺得探花，如今成为小皇帝心腹，常伴皇帝左右，参与诸多朝廷之事，小皇帝对他颇为信赖。
彼时见他月白长袍，眉朗目清，步履轻快。戚映雪心中多年来的郁气好似也跟着散去，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戚映雪不愿他成为齐人刀下厉鬼，从此阴阳两隔，便婉言约他三日后去城外山庄游猎有要事与他商议。
大抵这谎言着实拙劣，他便笑问戚映雪怎么忘记三日后使臣接待事宜。
戚映雪一时哑口无言，便只好嘱咐道小心此次齐人进京，人数有些过多。
戚映雪不曾想到他竟是如此聪慧，单单这句话不但拿下齐人使团的诸多杀手，连他这个北燕的探子也被他押解在此。戚映雪到底还是小看于他。
脚下的铁链随着戚映雪移动发出哐啷之声，他蜷了蜷身体，这十九年来唯一违背父亲的决定，唯一一次自己做出的决定换来牢狱之灾。
他出神的看着窗外，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戚映雪没有回头，直到一截月白衣角出现在眼前，他回神缓缓抬起头，看到秦时贤依然带着有些薄怒的脸。
戚映雪不知他因何而怒，如今好久不见为何不予他好脸色。
戚映雪不禁开始恍惚，是何时喜欢上对方的。
也许是一年前见他喜欢戏子唱《将军出征》，便偷偷扮做青衣在他家梅见亭登台。
或者是三年前在宫廷遭人陷害，他挺身而出，事后还特意差人送来金疮药。
更可能是八年前初到京城，看到犹如皎皎明月的他，最后长成了戚映雪希望的模样。与他一般出身名门庶子，却成为探花郎，之后摇身一变摆脱出身当上皇帝身边的红人，为国家出谋划策。
“章文渊！”
“我该叫你戚映雪才对！”
秦时贤语气中带着讥诮，手也捏紧牢房的栅栏。
戚映雪瞳孔莫的放大，身体突然站起来，后退一步。
心中有些惶惑不安，戚映雪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但是这一刻戚映雪内心是崩溃的。那些戚映雪在北燕的过往，被人不耻嘲笑的回忆，以及带着肮脏烙印的名字，戚映雪——在他脑子里一遍遍旋转。
他不应该听冯嬷嬷说嫡母夸戚映雪漂亮，便同意扮做小女孩的模样，更不应该为了那只听说来自母亲故土的鸳鸯眼波斯猫，央求嫡母带他入宫。
如今被心中珍藏的人叫破身份，戚映雪身体不停哆嗦。
他脑子里疯狂叫嚣我不是北燕那个戚家庶子戚映雪，我是章文渊。
是南燕大学士章胥的远方表弟的孩子，我家住尉犁县，我父母在发大水时被冲走，只留下我一个人和章家族人在尉犁县读族学，由族人照顾。
十一岁来到京都，由伯父章胥引荐到皇家侍卫队，因为相貌出众被选为仪仗队侍卫。
这一句话仿佛印刻在脑子里，一遍遍念读。
戚映雪知道这是被选为探子之时，每日背诵的东西，如今又冒出来开始作乱。
他感觉头疼欲裂，不由抱住头部，嘴里喃喃念道：“我不是，我不是。我是章文渊。我是大学士章胥远方表弟的孩子，我叫章文渊……”
秦时贤没想到只是一个名字，戚映雪反应竟然如此巨大。
他本是恼怒戚映雪竟是北燕探子，这八年无时无刻的隐瞒，更是忧心作为北燕细作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见戚映雪抱头痛苦的模样，他终是不忍。秦时贤见身边之人只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便叫人打开牢门，戚映雪身体已蜷缩在地上，与素日仪仗队之时的风姿相比如此不堪。
戚映雪看到他伸手，仿佛看到了救赎，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脱口而出道：“子珏，我心悦你。”
子珏，秦时贤的字。
这句话似乎已在戚映雪心中演练千万遍，成为他在寒冷南燕唯一一束光。也成为了他心中的执念。
秦时贤一把推开戚映雪，表情惊诧，错愕以及被侮辱的愤怒。他的脸和耳朵都因为戚映雪的出言不逊而生气泛红。
这个时机真的非常糟糕，而戚映雪的精神状态也非常糟糕。被他推开那一刻，心里空落落的，却也清醒过来。
是他想岔，皇室的秘密哪里那般容易被人打听？
戚映雪缓缓起身，整理一遍身上的头发和囚衣，让自己尽量看起来体面一些，不再出声。
戚映雪甚至忘记他此次前来的目的，若是询问北燕探子据点，他是万万不会说，若是其他什么，戚映雪也无暇顾及。
秦时贤退出牢房，不愿再看戚映雪一眼，提步就走。
此时戚映雪才注意到一直站在外面的英国公世子燕瑾一脸戏谑的看着戚映雪，燕瑾与小皇帝两人一起长大，九岁进宫当皇帝伴读，如今已是小皇帝最为信赖倚重的左膀右臂，他的出现代表皇家决策。
戚映雪垂下眼眸，抿紧嘴唇不吭声。
燕瑾笑道：“戚公子原是喜欢断袖分桃，不知道戚家人知道会如何感想。哦，对了，戚家人已经将戚公子从家谱上除名~”
戚映雪仍是不肯言语，他亦不知如何辩驳。
燕瑾见戚映雪不为所动，便开口道：“既然戚公子不喜这祸根，不如到宫里做公公，陛下一直觉得戚公子在仪仗队很是养眼。”
“若非陛下听信张天师之言，今日可还由不得你选。”
戚映雪以为对方是故意奚落，虽觉屈辱，但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握紧拳头。
“时贤兄意下如何？”燕瑾对着秦时贤背影问道，言语之中仍是戏谑。
秦时贤脚步虽顿，却未停下，只是淡淡回了一句“谢恩吧！”
戚映雪目眦欲裂，死死的盯着燕瑾身后穿着黑衣的太监背影，那人手里端着鸩酒。
不知道是哪里痛，好像是下身的伤口痛，又好像是那句“谢恩吧！”带来令人窒息的心口痛，又或者是全身都痛。
虽然命保住了，但是这种折磨却让戚映雪陷入疯狂的想要报复的心理。戚映雪知道他不可能继续留在皇帝身边，大概这次不过是为了震慑戚映雪不愿说出北燕事情的一点小手段而已。而今天的莽撞也彻底得罪秦时贤。
他恨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他也恨秦时贤那句“谢恩吧。”
去势头两天伤口发炎，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戚映雪感觉自己离死亡很近，第一次那么近。窗外大雪纷飞，窗内的他被人擒着灌药，吃了吐吐了吃，那几天吃什么都是苦的。
戚映雪从窗外匆匆行走的人口中听到北燕诈降，又开始进攻南燕边境城池，摄政王不肯出兵，后面还说了要找人什么的，声音越来越远他便听不清楚。
戚映雪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折磨他这个探子，他无法下床走动，便一直卧床休息。
直到一天中午戚映雪在放着新褥子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看到窗外有一袭红衣人影，之后便听说摄政王燕非凌要亲征攻打北燕。
那人是燕非凌？那个十二岁便上战场英勇杀敌，十五岁就能震慑南燕百官的摄政王？他手段毒辣，做事雷厉风行，言出必行的男人。
戚映雪有些疑惑他这样的人来到地牢审谁？
戚映雪对他几乎没什么映像，每次见面他都不曾抬头细看，也怕对方盘查他的底细，被人发现细作身份。
在戚映雪看到燕非凌红衣背影以后他又躺了近五十多天。本来有些糟乱的胡须也逐渐消失，脸上皮肤甚至变得细腻起来，这让戚映雪十分暴躁更加阴郁。
戚映雪在这地牢里迎来了春天，窗外的红梅长出绿色的枝叶，这是他用来辨别时间的工具。
秦时贤没有再踏进这地牢一次。他身体似乎已经痊愈，此时戚映雪默默计划着出去以后，回北燕之前若是能将燕瑾用马拖行百米，也让他下半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来不及实施报复计划就迎来燕瑾第二次刑法，燕瑾拿着鞭子，眼里有戚映雪看不懂的一种恨意与兴奋，这让他全身冰寒。
戚映雪无法继续忍受这种身体的侮辱，便提前让人放出信号，很快有黑衣人进来带他离开这个囚笼。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这里守卫非常松散，戚映雪甚至觉得趁着牢头打盹他都能溜出去，但是他没那样做，因为身体不允许他四处活动，于是他便趁机将这地牢里的狱卒都换上自己的人，方便他随时离开。
燕瑾这次是单独行动，而地牢都是戚映雪的人，他看着被人打晕的英国公世子躺在地上，咬牙切齿。真恨不得对他扒皮抽筋，但是理智战胜了愤怒。
此时打晕一个世子和杀掉一个世子，后者无法让他从南燕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