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猛然抬起眼，神智忽地一恍，眼前不再是和自己容貌相同的那张脸，而是蜜金色长发的人族少女笑意盈盈的脸，甜润清脆的嗓音在他耳边呼唤：“……安迪，安迪？你又不听我说话了，是不是又在发呆呀？”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下意识地抬起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修长有力，手掌宽厚柔韧，手腕骨突分明，和以前那一双男孩纤细幼嫩的小手截然不同。
安迪霎时一惊。他对这个不陌生，夏尔之乡不是没有选择羽化结茧蜕为成年期的妖精，他在他们身上看见过相仿的手。可这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因为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哥哥约定，他们要永远保持着未成熟的姿态，即使世界毁灭都无法让他们背弃另一方选择羽化，他们要一直陪伴着彼此。
他陡然反应过来，看来自己没撑过那股睡意，在梦境中又回到了这里。
“安迪！”少女有些生气地叫道：“再不理我的话，我就生气啦！”
这张脸真是越看越觉得烦。安迪很不耐烦地看着少女的笑脸，见她盯着久久没有反应的自己，细长的眉梢渐渐地皱成一团，粉嫩的唇尾一点点撅起，从白皙的侧脸往下到纤长的脖颈都染上淡淡的红。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了，只知道此刻这一幕早已是看到厌烦的景象——他代替不能前来的哥哥来见她，她看见好久不见的“他”十分开心。然而这个名叫玛利亚的人族少女很蠢，总是认不出他和哥哥，所以会把她对哥哥的那一套用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她相当可笑，有种看小丑在舞台上扭动的感觉。
比如现在，她不知道那个一向温和淡泊的“安迪”为什么今天不太理她，但觉得只要她娇娇软软地发一下脾气，“他”就一定会什么也不管地来哄她——
“哼！”玛利亚扭过头去，留给他一个娇小可人的背影。
真恶心，你在装什么，是想让我觉得你可爱到忍不住去哄一哄？他想。想得真美，我是不会吃你这些招数的。要知道我来这儿只是想了解，明明哥哥答应我永远不会分开，可他最后竟然会为了你离开我。他到底在意你什么地方，甚至还要为你羽化结茧，长大成熟？
明明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愤怒自灵魂深处油然升起，瞬间将所有的思考回路都击得粉碎，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恶意，让他想要伸出手去，死死地扼住少女脆弱柔软的脖颈——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玛利亚倏而转过身来，看见安迪向她展开一边胳膊，原本嘟起的唇珠立刻不由自主地往两边抚平，紧接着唇角上钩扬起，形出一个最甜美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生气嘛——”
安迪一怔。
察觉不到那股强烈的杀意的少女张开双臂，雀跃着扑进他的怀里。
和哥哥柔韧颀长的体型不同，人族女孩的身体娇软柔嫩，略带青涩却很饱满的身体曲线绷紧棉布做成的围裙，就像一枝清润的柳条软软地落进他的怀抱。她还在笑，脸颊有点婴儿肥，嘴角有小虎牙，在风中起落的甜金色发丝如同蜂蜜粘成的蝴蝶在飞舞。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安迪心里大惊。我根本没有要搭理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就这样解决掉你，你为什么要突然就蹦过来？！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心软，只要能让哥哥以后还会和我在一起，我是不可能放过你的，你这点小伎俩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他直愣在原地，内心激烈起伏。但玛利亚对他的异常没有一丝发觉，依旧娇嗔着钻进他的怀中：“安迪，安迪，我最喜欢你了，最喜欢你了哦——”
人族的少女背对雕花的玻璃窗，与妖精族的青年紧紧拥抱。妖精惊愕地抬起眸，看见窗口被推开，炽烈的月光伴随着另一幅和他相同的面容一同洒进屋内，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满含惊讶慌张的、左绿右红的瞳仁，对上透出有些吃惊的、左红右绿的眼瞳。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哥哥。”
安迪猛地睁开双眼。
阳光突兀地刺进视线，令他茫然，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所有感官都陷进五光十色的恍惚中。分不清过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麻痹掉的听觉才有了一丝恢复的痕迹，能隐约听见一个很熟悉的清冷男声在说：“……安迪？你怎么了？能听见我说话吗……没反应，看来是在发呆？”
“……”安迪半张着微微颤抖的唇，数十秒后才本能地给出回应：“……我没事的，哥哥。”
“和我说谎是没用的啊，安迪。”同样有着安迪之名，眼中虹膜是左红右绿的妖精男孩，用树叶轻轻擦去弟弟额间的冷汗。“因为我感觉到你心里的不安了。”
“不管，你要陪我演戏，要很认真的对我说那我就放心了。”
妖精王的宝座上坐着一对双生子，而其中的弟弟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一个翻身，准确无误地钻进坐在一旁的哥哥怀里，贴着腹部薄薄的衣料，感受着来自现实的体温和安心。
“说不出来，”哥哥皱起眉峰，神情专注地看着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的弟弟：“因为我们是同胎双生的妖精，你的感受我都能知道，所以我没法昧着心说出那种话。”
“……唔，”弟弟把脸捂进面前的衣料里，挨着轮廓明显但贲起得不太明显的腹肌，发出闷闷的声音：“这种时候就不要那么严肃嘛……”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浮现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那是他们都被关在银色的鸟笼里，面对着未知的命运。极度的恐惧笼罩着他们的思考，冷冽刺骨的风穿过笼条打在他们单薄纤瘦的身体上，使得他们只能相互紧紧拥抱取暖；还有他至今都无法忘记的那一天，清冷浅淡的月光把哥哥的脸庞映得无比耀眼，抱着自己，神色庄重地许下诺言。
但这样才是我的哥哥啊，他想。只有这样的哥哥，才会那么认真地对我承诺要永远陪伴彼此，还会郑重地履行到我们生命的末尾，而不是突然选择羽化结茧，长大成熟，然后抛下我不管，只知道去追那个名叫玛利亚的人族女孩——
他还在这儿，没有背叛我。
——谁都可以离我而去，只有哥哥不行。
“对了，”哥哥像是一下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道：“刚刚拉斐尔的结界被打碎了，还有最高天使长米迦勒正在赶去彼弗罗斯特……拉斐尔估计是失败了。”
“呜哇，还说什么‘死之国的看守者’，果然都是吹嘘出来的名头吧！”弟弟很不满地扬起眉，“枉我们花那么大精力偷偷透露消息给他！要知道那个肯庇护玛利亚的斯塔提娅，她只是一个只会治愈的女神耶？就算有三个骑士团守着，那不都是不怎么经打，随便两下就会死的人族吗？这么弱的对手，他竟然都不能一下把彼弗罗斯特推平，太废了！”
哥哥很无奈：“我们一开始就没对拉斐尔抱过希望吧，不然后面怎么还会去找阿尔弗雷德？”
“对哦，我都忘了。不过哥哥，虽然我们把阿尔弗雷德也骗过来了，但他估计也不行。”弟弟在哥哥腰间拱着，像一只白白嫩嫩的蚕在蠕动。“但本来也不指望他们，全都是用来给那个爱德华拖时间的啦。”
“阿尔弗雷德一露面，精灵族肯定会追过来，毕竟他把罗瑞安森林毁成那样，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弟弟还在盘算：“也就那个纯血侏儒对这些都漠不关心，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精灵族正在四处找他吧？哦对了，魔族到现在还不知道阿斯蒙蒂斯被抓回人族女神这儿来了吧？感觉可以去透个消息！”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斯塔提娅绝对扛不住最后登场的爱德华。”嘴角忍不住向上扯，他露出欢快的笑容：“真好啊，最好全部都打烂了，无论是斯塔提娅还是玛利亚，都一起被埋葬在彼弗罗斯特的废墟里吧——”
被那得意的喜意感染，哥哥也不禁开始微笑：“……是的，真是美好的未来呢。”
“……我还是很感谢那些梦的。”感受着哥哥胸腹细微的鼓动，弟弟轻声说着，嗓音沙哑低沉，像是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烟，转眼就在空气里消散。“能让我们收集到那么多情报。还能让我知道，有个叫玛利亚的人族女孩能分开我们——”
——所以她必须去死。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了，只记得一开始是零零碎碎的片段，走马观花似的在一片昏沉酸痛中掠过眼前。那个有着金子般长发的普通姑娘挂着羞怯的笑容和他的哥哥聊天，她的身边还跟着黑发红瞳阴郁低沉的不死者，银发蓝眸稚气满满的兽人，蓝发蓝眼羞涩腼腆的人鱼，亚麻发琥珀瞳伪装成矮人的侏儒。
他不在乎为什么那个女孩不像其他种族一样害怕不死族，也不在意她的身边为什么还存在着这世上难得一见的纯血侏儒，更不关注为什么会有好几个不同种族的俊美青年围在她的身边——
他只关心他的哥哥为什么要选择羽化结茧，长大成熟，然后去接近那个人族的少女。
即使他知道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但当他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哥哥视线涣散地注视着自己的脸，像要从这张相同的面庞上找出什么痕迹，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只是单纯地在朦胧恍惚着，而内心深处不停传来的情绪也迷茫沉闷，他忽然明白了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
——那不是他的感受，而是作为孪生兄弟的哥哥，灵魂里的杂乱无措。
就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哥哥会离开自己选择羽化，哥哥也不能明白他为什么随后也同样走向羽化，所以才会那么疑惑地看着自己。他可以坚定地认为，他们一定是做了同样的梦，而且他们的视角肯定是不一样，却又能对得上的。
为了证实这个梦，他对哥哥提出，要去把那些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却能在梦里见到的那帮环绕在玛利亚身边的各种族年轻男性们，一个个验证过去。
彼时爱德华已成为不死族和献祭整个穆勒家族，克劳德脱离南潘角斗场获得自由，一心求死的亚瑟离开亚特兰蒂斯后却不再想死，失去家人的阿尔弗雷德强烈地索求着新的陪伴——
这一次，他们也同样在追着一个人族。
——却不是玛利亚。
人族的守护神，星辉与纯洁的女神斯塔提娅，其麾下有三个骑士团，成员都是向她宣誓永恒忠诚，以她支持的魔法学徒工塔研究出来的秘药供养寿命的骑士。
作为妖精王，他自然收到过这些情报，也亲眼见过带领她那三个骑士团的团长。
时间长久更替，三骑士团的团长或副团长变来换去，唯有玛格丽特骑士团的团长，自上任伊始，至今还是那个体格瘦弱得不像会打架，脸蛋漂亮得仿佛不是一位骑士，而是一个能使骑士们保护欲一个劲往上涨的吉祥物，名为尼禄的人族男性。
他们在追逐的竟然是这位啊……在验证那个荒谬梦乡的过程中，他的心里浮起一个模糊的想法。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在尼禄突然离开的那一天后，见阿尔弗雷德不惜暴露身份，也要用侏儒族最著名的遗物机械傀儡把尼禄送回来，还会因为尼禄一下子就走掉而脸色泛黑；看克劳德反复地去爬魔法学徒工塔的高塔，就为钻进尼禄的房间里黏着不放，最后还光明正大地闯进去找；看亚瑟在外面来来回回兜兜转转，终于下定决心走进魔法学徒工塔，恳求尼禄愿意留下自己做一个守护骑士……
而应该被他们追慕的玛利亚，此时正在一反常态地走在前往彼弗罗斯特的路上，拼命地想要穿过范贡密林，到达她想要去的人族女神居住的那座王城。
那位带领着人族女神麾下三大骑士团之一的玛格丽特骑士团，名叫尼禄的金发青年，也在那里。
无论如何他都要让玛利亚死去，不能让这个很有可能会把他和哥哥分开的隐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至于别的，他一点也不在乎，即使那是在种族战争里取得最后胜利的人族神祇，还是保护着人族发展万年也不见衰败迹象的女神三大骑士团，在他眼里，只有玛利亚被斯塔提娅庇护在彼弗罗斯特之中，那就只能想办法把整个彼弗罗斯特都推平——
并不是没有可能啊，安迪嘴角隐约扬起一丝笑意。
斯塔提娅，不能怪我心狠，要怪就只能怪你的部下里，那个名叫尼禄的骑士怎么会拥有如此的魅力，能让继承六面死神之位的不死族念念不忘，不论被怎样对待都不肯死心；能让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纯血侏儒执着到疯狂，不管怎样找不到都不愿放弃；能让亚特兰蒂斯的新一任人鱼皇抛下自己的统治，忍受着对陆地的不适应，就为了能离他更近一点——
不把他们送去见见你的骑士，对他们来说，这会难过到绝望吧？不过没关系，我是个心肠很好的妖精，这就把他们一个个都送过去，和这位多年来都让你引以为豪，被你的思想影响到不愿意与人族以外的种族纠缠的骑士见面。
谁让你为玛利亚提供了保护，使得我们无法偷偷杀死她？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让爱慕你麾下这位骑士的他们，让他们为了救出被你深深控制只会拒绝他们的他，将她与你一起杀死——
真是个不错的画面呢，对吧，斯塔提娅？
*
尼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分明已经大量失血昏死过去，但脑内异常冷静，甚至还能思考。
如果这只是一本为“主角”玛利亚而生的小说，那多少本罗曼史小说里，“主角”历尽千难万险，最终成功消灭“反派”，然后一句“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为结尾，整个故事就此谢幕。
——在第一次轮回里的结局里，“主角”玛利亚和她的骑士还有军队，一起杀死了最后的“反派”斯塔提娅。
若是一本小说，故事应该就这样圆满地结束了，虚伪的冒牌女神斯塔提娅已死，玛利亚成为了人族新的守护神，和她的骑士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甜蜜生活。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故事”却没有就此结束。
“反派”再次睁开眼睛，回到了一切的原点。
尼禄在昏昏沉沉中叹了一口自己都没发觉的气，心说即使已经死过十回，但谁又能保证，我这第十一次死去，还能再重来第十二次？要知道那些都只是我的猜想，还没有得到有力的证实啊！
虽说当时那个情况只能是豁出去了，但其实我还是不想死的啊，他想。
与被充满恼怒、不甘和怨怼的过往不同，这一回玛利亚一点都没有想要杀我的意思，而且还因为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特别讨厌她曾经的十位骑士；以及我还遇到一个明明脾气非常差，动不动就黑着脸不高兴，却怎样都会对我有求必应，甚至在我每一次遇到危险时，都会不经思考奋不顾身第一个冲上去的男人。
那个男人个子高得让我羡慕，体格也壮得让我嫉妒，还有着不知道怎么练才能练得强到可以弑神的战斗能力，和一副英挺硬朗眉目深刻的帅气五官。
他来自东方的古国，他追了我十五年，他叫陆衡。
我却用了十个轮回，才发现了他的存在。
所以我才不想死啊。
死了的话，就要和陆衡再重逢一次了。
——而且谁也不能保证，那个玛利亚还能和现在一样，不把我视作必须消灭的敌人。
“主角”想要消灭“反派”，主角必须杀死“反派”，这才是所有的故事唯一正确的走向。
为了不再被“打败”，我要……赌一把。
早上的阳光是清透温和的，带着一丝温度，却不会热到让人难过。他想起玛利亚总是会在每天这个时候，带着满篮铺满玉米片和碎果仁的松饼，在申布伦王宫里四处转悠，到处去找她心心念念的“女神斯塔提娅”。
从回到王城彼弗罗斯特起，就一直没能找到的、需要在玛利亚附近受伤才行的机会，恰在此时正正好好地出现在眼前，并被他死死地抓住——
他拼命想要撑开眼皮，但那薄薄的一层如山石般沉重不堪。浑浑噩噩间他仿佛变得轻松起来，痛苦像潮水一般退散，朦胧间似乎还能听见少女无比坚决的声音：
“——我把它还给你，”她含着沙哑干涸的哭音，“呜呜呜……本来就不该是我的，但我却可耻地霸占了那么多年……斯塔提娅姐姐，对不起……”
“我把‘治愈’的另一半神格，还给你。”
----
每次看到这个收藏数，我都要自我安慰现在完结比较重要，不然可能撑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