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天使是没有感情的，但拉斐尔这番话一出，周遭陡然陷入安静，只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穿过数万年的时光，向曾经那个幼小瘦弱的“公主”，和如今长大成熟的“女神”，一同扑去。
那用许多年才找到的答案，又用许多年去刻意忘掉。但再怎样模糊和淡忘记忆里所有的景象，但在现实里度过的每分每秒，只要一个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微小的细节，立刻就能触动这份冰封的回忆。
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的母亲，尼禄听说那是一位很受尊敬的将军，但留下还在襁褓中的尼禄后就不知所踪。而尼禄的父亲及前代神王的尤金，也不怎么去提起这位“妻子”，只是在把尼禄养大的那些年里，用怀念的目光注视着尼禄。
尼禄很容易生病。不知所措的前王，从信任的下属那里得到了一个人族王国流传的“好办法”——只要把男孩当做女孩抚养，这样就能骗过疾病和死亡，健健康康地成长。
而常年在外征伐的战神，尼禄同父异母的大哥，就是自尼禄出生的五十年后回来的。
“怎么还多了个妹妹啊？！老爸你这么闲的吗，没仗打所以造个孩子出来玩玩？”布莱塔尼库斯很不高兴地撇着嘴，浓黑眉宇紧拧到一起。因为多年在外征战，他被锻炼得全身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狠烈凶猛的气场，当场把彼时还没有他膝盖高的尼禄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啧，胆子真小。”布莱塔尼库斯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是个女孩，软软弱弱的，不扛摔，没法上战场！”
他正准备向尼禄撇下轻蔑的视线。却在那个瞬间，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水的淡金色瞳孔时，令战神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他小麦色的脸皮顿时发红。在小小的尼禄再次试探性地往前探了一步，布莱塔尼库斯这才一个激灵猛然回神，尴尬地连连咳了几声：“女、女孩也没什么不好的，而且战场哪有什么好去的，磕了碰了还容易哭……”
战神很疼爱这个“妹妹”，愿意为“她”的房间耗费数天的时间来布置，掩盖掉一切锋利的线条，只为让这儿显得温暖。他为“她”选的床是带着香气的玫瑰银木大床，然后垫上厚厚的绒垫和天鹅绒床单，再放上丝绸软被和羊绒毯；他挑选并在床顶亲手挂上的白色纱帐和金色绸帐，弥漫着淡淡的金月花香。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一天被毁掉了。
直到被流放时，战神也不知道实际上尼禄是男孩。他只是觉得，成长起来的尼禄，五官越来越像那个被他印在心底的青年将军身影，不论是浅金色彩的发与瞳，还是天生一笔软红的眼角，全都是一模一样。
在战场上就很欣赏，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去表白就忽然消失，到处都找不到的青年将军；对他的去向避而不谈，却对尼禄的出身颇有微词的众神。
真相早已呼之欲出，只有他在自欺欺人。
“……你为什么要和他长得那么像，”战神的声音嘶哑得像在泣血，一遍遍地回响在耳边，“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只要我让你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就会回来见我！”
被打碎的房门，被切碎的床帐，双眼赤红的布莱塔尼库斯穿着铁黑色甲胄，提着周身雷光嘶喊轰鸣的耀眼长枪，径直穿入尼禄心脏的位置！
轰——！！！
尼禄猛地惊醒，胸膛剧烈起伏，片刻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和现实，只能愣愣地看着陆衡像一头骤然暴起的雄狮，脖颈青筋密布，赤着眼抬腿就是一脚，重重踢在拉斐尔胸间，再度把他踹得直飞出去，挟着烈烈风声撞向后方又一根辉石长柱，直接劈断！
“哎哟哎哟，我只是好奇地问一下而已，女神大人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的，至于这么粗暴地对我吗？”
拉斐尔噗的喷出满口血，但毫不在意地随便一抹唇角，顶着满身的伤口和出血摇摇晃晃地起来，十分勉强地站着，但完全不管软塌塌垂在地上、看不出是不是骨折导致不能动的左腿。
“……”尼禄彻底清醒，伸手拉住暴怒中还想上前的陆衡。陆衡一怔，干燥的麦色掌心反射性握住修长白皙的手，带来微硬与光滑相贴的皮肤触感，有点微微的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这确实很有趣，谢谢拉斐尔天使长的告知。”
“不用谢，”拉斐尔扬起笑容。那笑平淡温软，却让尼禄此刻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位很能打的人族先生，是你的骑士吗？”
陆衡顿觉这话问得莫名其妙还欠打，一看就知道我是尼禄的守护骑士啊！不然谁会那么拼命地来保护他？而且尼禄竟然是到了最近，才能理解到我为了保护他有多么累死累活！主人那么不靠谱，我还能坚持到现在，我可真是个尽忠职守的好骑士！
“也不对，如果他是你的骑士的话，怎么连你的命令都没有，就随便地发动攻击呢？”拉斐尔微微眯眼，上下审视陆衡一圈，继而诧异似的睁大眼睛，像是忽然间明白过来什么：“哦，我知道了！女神大人，原来你的‘纯洁’之名——”
尼禄：“……”
“——是假的啊！”
尼禄一惊，心说天使族不是没有情感的吗？你敏锐得有点过分啊！
当然我确实有这个打算，可还没真正开始实施呢！或者说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去做才好……虽然玛利亚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但某种程度上我还是很感谢她来找我，让我可以暂时不用思考要怎样才能真正地离开陆衡，甚至还给出她并不想我死，但十个轮回来身体无法受她控制这个关键情报，所以当务之急那必然是第一先确定她说的是真是假，第二从她那边套取祂的情报——
先逃出这个永无止境的轮回，再来考虑别的事情吧！尼禄暗下决心。
所以你到底是从哪个地方看出来的？！你真的是那帮天生无情无心无性的天使吗？！
两方对峙，拉斐尔一点也不在乎会被再度攻击的可能，不住地打量着个头高壮的黑发人族男性。
即使不能理解情绪的流转，但从黑发男人刚刚的表现来看，他满腔暴怒犹如风卷野火汹涌呼啸。但这份怒火不是因为看不顺眼拉斐尔而诞生的，而是因为这位名为斯塔提娅的女神大人——
天使回忆起刚才那个画面。他对女神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没有性别而非常好奇，毕竟除了天使，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和他一样是无性的存在，所以他想要验证，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撕开衣服仔细观察，于是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这个黑发男人莫名出现，就像一首正在演奏的钢琴曲，突兀地插进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他不觉得当面问女神大人的身世有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女神大人一下就怔在原地，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黑发男人在看到女神大人的表情后，突然怒火暴涨到极点，以连他这位在种族战争时期被称为“死之国的看守者”的天使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再次向他发动攻击。
重伤濒死对拉斐尔来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还是眼前的疑惑得到解决更能让他开心，比如说他看到黑发男人会因为被女神大人拉住手，短短数秒间就能压住方才那股喷薄满溢的怒气，甚至男人面上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羞涩，但被女神碰到就控制不住要去抓紧她的手。
——我怎么从来就没想过，爱情还可以抢过来？拉斐尔想。
从已经确定感情的双方里，夺走其中一方的爱恋……这也是个不错的游戏啊！
不管是英雄救美、欢喜冤家还是青梅竹马，等等等等，都已经玩腻了啊！
那么，换个方式来玩吧？
反正也没有别的能玩，不如来试一试这个吧，说不定这样就能知道让米迦勒甘愿变成男性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自从米迦勒在种族战争时期变成男性，拉斐尔就一直很想把让他变成这样的那个存在挖出来。
拉斐尔知道，作为先天无性的天使族，如果某天转化成真正的男性或女性，那一定是遇到了一个能让自己真实动心的存在。
但天使族天生没有感情的波动。在种族战争时期，他们见到好运幸存的同族感觉不到欣喜，看着同行的战友死去也理解不了悲伤，所以拉斐尔的过去为战争而活着，而现在只是在活着。
米迦勒也是因为那个被无数吟游诗人传唱的、据说只要遇见就会甘愿付出一切的、伟大且难得一见的“爱情”，而变为男性的吗？
——反正现在的日子已经过得那么无聊，不如来看看这所谓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吧？
拉斐尔收起翅膀，偷偷离开拉普达，前往大陆地面，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俊美优雅的人族男性，又或是一个美丽温柔的人族女性，开始用邂逅打发无聊的时间。
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就算没有感情，但只要愿意观察和学习，就可以为自己披上一层“完美情人”的优秀伪装，譬如被风吹起发丝的侧颜、有意无意贴近的肌肤和偷偷看过去的渴望眼神，会让男人心口乱跳欲罢不能；特意准备的高跟鞋、精心挑选的艳丽花朵和看似无心抓住又立马放开的手指，会让女人脸色绯红目光迷离。
在什么都还没挑明的时候，拉斐尔很有兴趣，觉得这比打仗要好玩。但到最后看着这些男男女女向自己疯狂地表达爱意，拉斐尔只觉着他们这样做很无聊。
有男人因为他抛妻弃子被妻子报复，有女人因为他离家出走被丈夫杀死，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尸体死去的味道很浓，比种族战争时期战场上闻到的还要臭，而且化掉的脸没有活着的时候能看。
——其实爱情什么的，根本就是吟游诗人为了招揽客人，编造出来糊弄其他见识不够的人族的童话故事吧？他想。不然为什么我一点变化都没有？
别说变化，一点趋势都看不到，既没有整个身形轮廓都变得如男性那样锋利笔直，也没有全部身材线条都变成如女性那样圆润柔软。
但也是个玩起来还算不错的游戏，可以用这个来消遣漫长的生命，直到哪天玩腻为止。
他就这样还算尽兴地过着。直到某一天，遇到了一个有着蜜金色长发的人族少女，她叫玛利亚。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喊着要为斯塔提娅报仇，冲上来就要打他。
那时的他想，虽说不太明白一个人族少女会无缘无故地恨着自己，但让仇人爱上自己，好像也是个不错的玩法——
所以还是把女神大人的爱抢过来吧，此时的拉斐尔想。
能把这个一看就很能打的黑发人族变成这个样子的女神大人，甘愿舍弃“纯洁”之名的女神大人，我也很想体验一下啊。
色泽深浅总在变化的金色眼珠微微转动，拉斐尔近乎贪婪地描画着尼禄那张困惑却依然美丽的脸，只觉得脑内轰轰作响，每根生冷僵硬的神经都仿佛在猛烈地燃烧，烧得耳边滋滋作响，热得眼前淋漓模糊。
大约这就是其他种族说的，所谓喜悦与激动的情绪吧？
“你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了，”拉斐尔笑起来。“放弃‘纯洁’之名的女神大人。”
……主要是我也想不出来怎么反驳，尼禄很无奈地回望这位说话做事都很肆意的天使长。而且比起纠结这个，我现在需要的是抓紧时间，思考出一个怎么给米迦勒交代的思路，要知道在对付你这方面，陆衡下手可比玛利亚要严重太多了……
“玛利亚我不要了，送给你了。”拉斐尔半点没察觉到尼禄的踌躇，犹如像朋友们炫耀新衣服的孩童，大声地宣布道：“我爱上你了，女神大人！”
尼禄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很生气，陆衡瞳孔骤然压紧成一线，下意识地就要上去想再打一拳，却已经来不及了，四对巨大的雪白羽翼展开，白金色的点点光辉滑过细密的羽毛，转瞬间拉斐尔已经高高飞起——
“女神大人不用担心我的伤，我会帮你向米迦勒解释的，毕竟要追你首先要拿出点诚意来嘛！”天使的声音从高空传来，“我还会再来的，这次会老老实实走正门的哦！”
尼禄：“……”
“敢再来就给他打出去！”陆衡气急败坏。如果拉斐尔现在回来，八成会被他拆成鸟和人：“你都回到家了还能遇到这种变态？！还是你又对那些无关者散发没必要的爱心，你怎么那么不听劝——”
“你在想什么，”尼禄哭笑不得。“我才回来一个晚上，还是倒头就睡，上哪去给无关者送爱心啊。”
“那这个怎么解释？”陆衡指着天空，瞪着尼禄。
“不知道哪来的，可能脑子烧坏了吧。”尼禄随口答道，在陆衡的又一波怒气正要上涨到极点时，扯着他的手就要站起来。
可能是短时间内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应对行动没有逻辑的拉斐尔，这一放松下来，眼前就有点天昏地暗的错觉，让尼禄一个趔趄，将要撞到陆衡肩头的刹那，被陆衡潜意识地一个转身，用前胸接住了。
尼禄猝不及防，迎面撞上同性结实火热的胸膛，险些整张脸都要埋进去，连忙扶稳自己，站直起来。
他揉揉被撞得有点疼的鼻尖：“你……”
“你怎么穿着裙子？”陆衡惊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弧度锋利的眼廓因讶异张大。“你不是男的吗？还是说你家的规则是男人就要穿裙子？”
“不是，不是这样！”尼禄对这人永远不在一条线上的脑回路着实感到无可奈何。“因为一些很特殊的原因，总之在这儿不能把我当成男的看——”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是玛格丽特骑士团今日轮值的骑士正在赶过来，不一会儿就出现在二人面前。他们通身银黑色的盔甲，背部刻着代表玛格丽特骑士同的杜鹃花纹，扛着长枪和宝剑，在尼禄面前纷纷半跪下膝：“斯塔提娅大人，请您惩罚我们吧，我们不该在您遇到危险时来的那么迟——”
斯塔提娅？那是谁？不是叫尼禄吗？
陆衡不解地转头，只见那个在他面前的表情会更加真实的金发青年，穿着他觉得很好看也很陌生的白色长裙，每一个动作的细节都优雅高贵，像是被带出来到舞会上的贵族千金们端着架子，用一贯温和柔软的声音吩咐着面前这帮骑士，把那个名叫玛利亚的女孩带去治疗和安排房间，找工匠来修理被撞坏的支柱，还有要派骑士去寻找一个叫爱德华的不死族——
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真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伪装自己？
伪装可是很累的。有次执行一个去某个盗匪营地救某个富商千金的任务，我就假装成被盗匪抓来的又一批“货物”，在那片驻地里忍受了五天的缺衣少饭和虐待暴打，还要装成懦弱害怕的模样，只为了找到那个富商千金被关在哪，不会在我第一时间闯进来时就被杀掉。
——就算他们要见的是虚假的你，但在我面前，你还是可以像十五年后我再次遇见的那样，随心所欲的就好。
“……这位是尼禄团长的朋友，”尼禄认真地说，“是他救了我。也因此我能发现他的战斗力达到玛格丽特骑士的标准，所以我到时候会通知尼禄团长去请他来加入你们——”
“不，”
尼禄呆住了，心说我没听错吧？是谁在说不？是陆衡吗？可他从来不会对我说不——
陆衡坚定道：“我要守护的，只有尼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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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我不会写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