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要八月底归家的。
奈何藻菜下岔收割的时候,滩田中养殖的鱼也到了出渔期限。
成家大少爷从听了自家管事做下的事情后,将人一顿棍棒,而后发派到了偏远地方。
为表诚意,竟是亲自坐镇工坊。
从招揽人手到上工做账、工坊分区的细节一点点地抠。
身为过来人的王二麻子自然不好拒了人家热情好学的心思,只好相陪。
于是从八月一直忙到了十月底,眼看着就要入冬了,这才动身往花溪村走。
回花溪村便是往南走,到底是家里的山好水也好。
庆脆脆远远瞧着出现在平原谷地的小镇样子,面上含笑。
她抚抚尚未鼓起的肚子,就在高处散步走了一会儿。
才将有两个月的身孕,不同于上一胎的平静,这一回她终于有了正常怀孕的反应,已经接连孕吐了七八天。
本来两天的路程,为着照顾她的身体,放慢速度,这才第三天天亮才见到花溪镇的一点影子。
她用手指远远地描着远处城郭的轮廓,“这城墙修得挺快,走前才只有一半,这会儿看着约莫都成了。”
朝廷出钱修城墙,在民间征收民役。
王家是商户,二房男丁,三叶子是读书人,自然不用去。丈夫需要跑动生意,故而便舍了钱免除徭役。
不仅给了徭役钱,王家还额外捐了三百两用在城墙修建上,镇上人家一听闻王家出钱了,多多少少都凑了些,加起来足有上千两,一并交由公祠经管,协助朝廷修建城墙。
天儿冷了,修建城墙是大事,进城时候,瞧着徭役们都是单衣,连口热水都没有。
庆脆脆到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在两处城门处自费支应起了热水摊子,还额外多拿了银子添置布料,续上一层棉花,做成稍暖和的衣衫分给修城墙的徭役们。
徭役们加起来不过百十来人,都是附近村落的穷苦人家,自家因为滩涂生意赚了不少,何必在这点上抠唆。
加起来不过是百十两银子,一副头面的钱,反正自打怀孕了,她就甚少装点。
她做好事全凭心意,却有人觉得不顺眼。
说她是假慈悲,为了挣名头。
庆翘翘冷哼一声,“你管人家是伪善还是真心。真金白银掏出来了,东西就在徭役们身上,那摊子也见天冒着白汽,有本事你也去假好心。”
这是在镇上布商夫人的寿宴上。
因着早前王家在铺子里做了好大一笔订单,席间难免说嘴。
庆翘翘在东边案子前坐着,另一头朱珍珠靠着隐囊,闻言不忿。
“她王家挣了那许多钱,花上九牛一毛,就想让全镇子的人记着他家的好,好会算计。”
“我呸!算计,算计,全天下就你知道算计这两字了。人家挣了钱怎么了?那是人自己的本事,有本事你也去北屿县,那千里泥潭由着你滑,你也刨出些铜板来。”
“自己没本事,吃饭看人脸色。非得所有人跟你一般?你觉得镇子里不说你好,那钱别见天买首饰,也掏上一点,给这镇子里做做善事。”
其余夫人原本听戏听得无聊,一听这两人杠上了,顿时来了精神。
瞧瞧西边那大肚子的。
身上的菊纹对襟缎料上裳,下身是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罩衣是云锦,再看那桃心髻上的收拾,赤金翠尾玛瑙的流苏,鎏金喜鹊的珠花。
哎哟,这耳坠子还是金玉满堂的翡翠。
“珍小夫人,罗老爷真是疼爱您呀。看您这一身打扮,少不得要一二百两了吧。”
一二百两?
这群没见识的妇人,光她身上从里到外的穿戴样样精细,再加上指环、玉佩、手镯,少说有五百两呢。
朱珍珠没搭理那处,假装没听见。
说话逢迎的这家正是在罗通史下的小官。
她自然不愿意说这么谄媚话凑上去让人家打脸,可丈夫指着罗通史吃饭,这珍小夫人说来还是罗通史的长辈。
她以为自己是平天起飞的凤凰身,可在其他夫人眼里,依旧是个傻子。
你说哪家的妾室敢在外行走,还如此张扬露财?
罗家没产没业的,手里就二十几亩的田地,一年能攒多少钱,由着一个妾室如此花费?
罗老爷没有,自然是要问儿子要的。
儿子的钱哪里来的?
一个通史,俸禄是公开的,若不是借着职位之便从中获利,谁养得起这么个无底洞的作怪精。
早就有官夫人们知道内里,转脸就跟家里的男人说了。
这镇上等着看罗家笑话的人家不知有多少呢。
哦,不仅是看着罗家通史的落马,还念着看看这珍小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究竟跟罗老爷有几分像?
郑大江年中评级,又升了官位,已经是副千户了。
如今庆翘翘出门做客,是要被迎到前位上的。
她扫一眼那个得意张狂的傻子,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
于是道:“珍小夫人,你这孩子几个月了,怎么瞧着不像是寻常七个月大?”
朱珍珠没料到她说这话,手上下意识一慌撒了半盏茶在袖子上,借着指责婢子伺候不周到的功夫,恢复镇定。
“我爱吃,所以肚子格外大一些。”
说起来她自己也恼火。
这孩子来得月份尴尬,那时候她老往庙去,中途还在曹家小宴上见过那冤家,自然罗老爷也没少了伺候,也说不清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不管是谁的,都得是罗家的。
不然她就没活路了。
庆翘翘和自己相熟的妇人对视一眼,示意几下。
果然席间又开口了:“珍小夫人,你出家落的是哪家庵堂的香?这不是快冬了,我想着引着我丈夫去那处走走,省得有偷鸡摸狗的瞎眼货冲撞高庙。”
说话的这个,男人是军户所的百户,刚从外地调任过来的,绝对没有沾染过那庵堂的脏污事情。
庆翘翘让她说这话,也是在透过这人嘴巴,给军户所其他的官一个警醒。
郑大江如今是花溪镇军户所的一把手,若是底下都是这种沉迷脏事的同僚,她也怕有一天有人将丈夫带坏。
朱珍珠不想作答。
却由不得她不说。
只听席间众位夫人七嘴八舌都问起了有关于那庵堂的事情。
自然,开口说话的妇人们并不知道那庵堂的内情,只是瞧着这位珍小夫人不愿意开口多说,以为对方嫌弃自己曾在庵中落发的往事。
珍小夫人忌讳的,那必然就是众位最喜闻乐见要打探的。
瞧,哎哟哟,那脸色难看的。
如此这一日的宴会又是圆满了。
——
“你是不知道她脸色多难看。那日县丞大人的夫人也在席间,她是将搬来花溪镇的,不知道众人的心思,只当那地方真好,追着一直问地方,还说要带着家里的老祖宗一并去呢。”
庆翘翘笑得前仰后合的。
坐在另一侧的庆脆脆只觉得她十分吵闹。
“别笑了,大跳又在扇小川耳光呢。”
看着已经打闹在一块的姐弟两个,庆翘翘这才住嘴,将大闺女的肥爪子从小儿子脸上挪开,小儿子的脚丫从大闺女腰上扯下来。
眼神警告:“说了不准打架,打架要怎么办?”
两个孩子都能听懂话,也不求饶,各自寻了屋中的角落面壁思过。
“孩子大了都这样。小时候瞧着可爱死了,整天搂着抱着亲香,如今会跑会跳了,就非要见天惹事。”
大闺女已经六岁了,当爹的一心将闺女养着虎女,成天舞刀弄枪地养着,时不时还要抱到军户所去玩上一两天。
跟在丈夫跟前的小兵是她的耳报神,送闺女回来的时候说大跳将军户所的灶台给点了,要不是怕被打,还舍不得回来呢。
听得她又想笑又想打。
这可好,一个不省事的回来,另一个也从好性子成了坏脾气,姐弟两个一不打眼留神,就喊打喊杀地抱在一起抡拳头。
她看看老实躺在榻上睡觉的长生妞,又看着守着妹妹睡觉、一边玩着一副小九连环的虎头,发出羡慕地感叹。
有些时候,不得不说,她很想将自己的两个孩子和姐姐家的两个偷偷换了。
盯着人的视线或许过分炽热,虎头抬头看一眼这个叫做姨姨的大嗓门,往娘跟前缩缩,还扯着妹妹的小褥子往近拉拉。
那样子怎么看都萌得心化了。
换来姨姨的一个热情贴脸亲亲。
闲说几句,庆脆脆脸上有了疲倦,庆翘翘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到家一顿乱七八糟的事情,这晚丈夫郑大江难得回来。
惯常是前半夜的夫妻情好。
搂着昏昏欲睡的妻子,郑大江说了明日要去一趟州府的事情。
“怎么突然要去?”
郑大江将被子往妻子肩头提一下,摩砂着掌下细腻的肌肤,想了想道:“翘翘,这一回,不如你和我一起走吧。州府热闹,买一间二进的宅子,到时候你和孩子就在那处。”
庆翘翘也不迷糊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当时来花溪镇,你不是也挺开心的嘛。”
她猜测,“是指挥使大人要给你升官?”
郑大江摇头,涉及到军户所的密令,他自然不会详细说。
但是瞧着军文急召,不像是有好事。
月前有一伙倭贼登上了横沙岛,守护岛的八个兵卒都被枭首,只剩无头尸首抛在礁石上。
若不是供送补给的人发觉不对劲,请令上岛,只怕至今还不知道。
他是行伍出身,习惯分析对手的意图,可这一年的倭人军报看倭人轨迹,总有种捉摸不透的意思。
倭人上岸只求财,甚少在荒野村落停留,逢大城小镇烧杀抢掠,在官兵和行伍赶到之前,快速离去,从不恋战。
这些人效忠的是本土的天皇。
纵是抓住了,要么服毒自尽,要么就是挥刀捅肚子,所以到现在还抓住一个活口,探明倭人的意图。
正因如此,朝廷烦不胜扰,才在临海最近的镇县修筑城墙防御。
军户所从最初的两百人到如今的五百人,日日严防训练,还时不时上城墙演练,便是在为以后做准备。
妻子还在问询究竟发生了什么,郑大江收回思绪,笑笑:“我也是在想指挥使大人喊我们去州城的目的。要是升官了,又要连累你和孩子们奔波了。”
庆翘翘往他怀里靠靠,“这是屁话。你是当家的男人,自然你在哪里,我和孩子们就在哪里。奔波什么,我整天在这后院里消闲着,有什么奔波的。”
或许是明天丈夫就要远去,她猛地有了说话的兴致。
“你一个人在外,身边只有一个亲卫不行,我觉得还是再提上一个人来,以后出门也好照应着不是。”
“给你做的熊皮靴子,这一回带上吧,万一指挥使大人留你在府城呆得久,总不好一双皂靴出去办事。哦,还得再备上几套厚一点的衣裳,万一天寒,落了雪呢。”
“还有,你老是教闺女舞刀弄棒的,我觉得有个护身的手段是好,但不能失了分寸,你瞧瞧小川脑袋上的乌青包...”
——“她又打弟弟了?”
“能不打嘛?当爹的教得好,回来那棍子都敢往我身上使唤...”
——“明儿,我教训她。”
第二天天未亮...
庆翘翘看昨夜还说着教训闺女的丈夫一脸温柔地在两个孩子脸上亲亲,不由露出笑容。
冬日料峭,她身上没穿外衣,随意裹了一件披风,
郑大江摸摸她侧脸,叮嘱了几句,翻身上马,扬鞭之前,又回头看一眼。
妻子站在门前,唇边浅笑,眼神中温柔脉脉,看他回头了,投来疑惑的视线——“怎么了,是忘了什么东西?”
街边的亲兵一直在走动,不敢直接来催,但是确实到了出发的时辰。
郑大江收回再下马的心思,心说:回来再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话,只冷风中的一幕,促得铁汉柔肠。
“回来再说。外边冷,回去吧。”
庆翘翘点点头,看他扬鞭策马,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直到那一行人影拐上主干道没了踪影,才悻悻地收回视线。
这男人,从以前就是这硬心肠的样子。
只要上马,从不舍得回头看一眼。
倒是今儿难得了。
连带着她也有些牵肠挂肚了。
她摇摇头,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跟小夫妻似的。
一抬头,被大门口的小身影给吓一跳。
“哎哟,小祖宗,怎么连个衣裳都不披就跑出来了。着凉了,有你呲牙咧嘴吃苦药的时候。”
大跳钻进她娘温暖的怀抱,脑袋透过她娘的肩头往外看。
“娘,是我爹走了嘛?”
“嗯,他要去府城一趟,打坏人挣钱给咱们娘三花,怎么样,开心吗?”
“开心。”她还没睡醒,被娘抱起来的时候,眼皮子已经耷拉下来,含糊道:“那我看上的宝剑也能买吗?”
“买,都给你买。”
妇人宠溺地回应道。
远处不知是哪一家养着的鸡发出这昏黑与透亮之际的第一声鸣叫。
踏着这响,郑大跳搂着娘睡得昏沉,梦里有英武高大的爹,有眉目生动的娘,有不服气噘嘴的弟弟,还有她最喜欢的宝剑。
要是这梦永远都不会醒就好了。
踏着鸡鸣叫早,郑大江领着军户所两名百户并四五亲兵,一路马蹄如雷从新将落成的西边城门离去。
临出城门之际,瞟一眼路边已经支起的热水摊子,心中暗叹:城中能有妻姐这样的高义人,真是有幸。
路边热水摊子旁
一人盯着远处的马匹队伍,眉峰始终蹙着,袖子里的手指一直哆嗦着,像是被这寒秋浸凉,也或许是因为少了一碗热水。
热水摊子老翁将开张后的第一碗接好,小心翼翼地端到桌前。
“王管家,打立起这摊子,您每天都早早来。怎么,怕小老儿做鬼,白拿了你主家的钱?”
被问话的人低眉看着碗里热气蒸腾的水,不回应他这话。
老翁当是自己说得过于直白了,笑呵呵道:“王管家放心,你家主家是多善心的人,我老汉知道。
我那老婆子在你家工坊上值,儿媳妇一样,家里的儿郎帮着您家挑河鲜。我如今又受雇给徭役工烧水,这日子福分都是您家给的。
要是我从中偷奸耍滑,那就连人都不是了,您说呢?”
他没听着回音儿,侧过头往那处看一眼。
这王管家也是怪,话不说一句,怎么一直拿袖子擦脸呢?
是哭了?
很快他没心思再管了,徭役们领着锄头铁锹箩筐,正往这处来呢。
今儿是他来这处支应的最后一天了。
热水就干馍,汉子一把力。
最后一天将城门洞修缮好,这花溪镇的城墙落好,城里的百姓就能安稳度过一个好冬了。
他盘算着:年底了,将自家那老泥院墙修补修补。
一家四口都辛苦,人人换上一身新衣裳,续上新棉,再买上半扇猪,这才叫日子呢。
想着,他不由哼出一咿呀的小调子
“打冬后,我是秋儿爷的灶,冬儿爷的火,心里暖着小窝窝。小窝窝,大孙孙,来春抱福生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快要完结了
我这几天努力更,大纲到二卷的高/潮部分了。
然后隔壁《远古发家致富记》在攒文更新中,可以养个肥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