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是太平年间,跨了千里,王大姑六十三的年纪,能领着这七八个安生地回了江州,属实不容易。

  庆脆脆跪在王二麻子侧后边,老老实实地磕头请安。

  另一侧的王大愣子便有些尴尬。

  别说是正儿八经地给姑姑磕头,这些天就是连个笑脸,他都不曾有过。

  说来也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以前王家不曾分房,家里交税有弟弟扛着,还有五亩田的收成入手。一年下来,这小家少说也能攒上七八两。

  爹娘走了这些年,他对不起两个弟弟,但是至少家业守住了呀,地下的祖宗应该能安息。

  可今岁日子就艰难,去岁洪灾泡过的地翻过,能落几颗米?老天爷不开眼,雨水连碗底子都没盛装满。

  好容易六月雨来了,庄稼还能赶上二茬子种。

  天不遂人愿的,怎么出嫁这许多年的老姑姑竟然回来了。回来便算了,照面没见上,张口就是十五两银子呀。

  十五两,当他家是二房嘛?

  这一回黄氏闹腾,王大愣子且由着呢。

  在他心里,这位老姑姑可不是好福音,那是比打秋风还可怕的累赘。

  老小加起来七个,除开老姑姑,剩下都是外家的孩子,有两个还是小妾生的,跟他有什么血脉亲缘?

  有老姑姑的一口饭已经是仁至义尽,若是将这一大家都收容了,那真就是造孽了。

  他知道老姑姑成天介在屋子里哭,哭自己命不好,哭老天不开眼,哭子孙没事,她不敢明着哭娘家不厚道,怕黄氏生气撵人出门。

  不是他没孝心,是他真没那肚皮收揽。

  眼下二弟回来就好了,他那院子前后二进十二间屋子,腾挪一下,怎么还住不了这些人?

  且听媳妇说,这一趟来是要分摊当初那十五两银子的,那还算他有良心。

  瞧,他不觉得做弟弟的分和孝义在头,便是占了好处,也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呢。

  ——

  磕过头,这礼数就尽到了。

  床上老太太扯着王二麻子一泡热泪地说话,提起了没命不享福的公爹和婆婆,提起了自己远嫁他地吃了多少苦,又说起对故乡几多怀念。

  庆脆脆硬等她说完了,眼神转到自己身上,这才开口:“浙州地远,老姑姑不便联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些年连封信都不曾见着,可是住的地方偏,在乡下?”

  是呀,你多想家,嫁人这许久,怎么连封请好的信件都不往回稍呢?

  黄氏心里直打欢喜鼓——就是这般,就该这么挫挫她的老脸。

  这老太太回来见天抹泪,生嗑了她家里十五两银子不算,还盘算着惦记着祖屋呢。

  做梦呢吧。

  公爹和婆婆没了以后。这院子里里外外整饬过几遍,全是她花了钱的。是为了她家豆豆长大娶媳妇、生孙子才阔的屋舍。

  凭什么给婆家出嫁了几辈子的大姐儿?

  那车夫收了银子,知道的事情哗啦啦地倒。

  老姑姑家可是浙州良镇做米生意的富户,住得是县里三进的大宅子,仆妇婢子伺候,光是套车出门的牛就有三头,更不消说还有良顷三百亩做庄子。

  日子肥得润油水,怎么不说接济下家里?当年公爹从山上摔着了,花了多少银子看病吃药,那不全是可着这点家底在耗磨?

  现如今遭难了,倒是千里不顾地巴巴爬回来了,睁眼就要吃,张口就是子孙不孝顺。

  她真想唾人一脸,屁的子孙。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地界没她这号人。

  这么生气,主要是她就不信老人家手头能没个棺材?

  瞧不见把身上那件沤臭的衣裳护得多紧巴,连夜里睡觉都舍不得脱下来呢。

  黄氏便道:“二弟妹怎么说话呢,老姑姑住的那地方是三进院子,大门正东开在县里的干道上。日子流油,指头缝里掉点屑沫沫都能淹死咱们呢。”

  庆脆脆长‘啊’一声,不再多言。

  屋子里好一阵干巴氛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角落一个小姑娘觑眼看一眼她奶,眼睛一转,道:“家里是富裕过,可是爷爷是当家人,不许内宅和外边攀扯,所以奶奶才没法子跟老家传信。”

  人这么一说,话就那么一听。

  庆脆脆点点头,扭头看向黄氏:“来这一遭,一是请安,二则是听说老人家回来,车马打点费了不少,咱们既然分了家,便不好全叫大哥担着。”

  她将袖子里的布袋子递过去,“里边是足称的七两银子并五百个铜钱。”

  黄氏笑盈盈地伸手接了,“还是二弟妹敞亮。就说这家里得兄弟守望着。姑,这便是我常说的那位厉害人。

  二房现在那日子,全是二弟妹事,他兄弟闷性子,倒是婆婆在的时候好眼色,早早儿就给定了媳妇。”

  果然,下一句就不是什么好屁。

  “我们这大院子哪里能比得上人家那二进套,就您之前求到门边的那砖瓦房,比镇上的屋舍都气派。您还记得吧?”

  王大姑眼明心亮,顿时便知道黄氏言下之意。

  “是好呀,我们这一路风餐露宿,一心念着回了乡能见上我弟弟。却不成,弟弟去的早,但是孩子却争气。

  那么大院子,得安上几户人家呢吧?二侄儿媳妇,你来怎么不把孩子领来呀?”

  黄氏急忙拍拍嘴,“姑呀,这话别说,提起来伤弟妹的心。”

  庆脆脆懒得和她们多嘴,瞧着这小屋子挤挤攘攘地连气都短缺了些,“长辈见了,便不打扰您歇着了。将回来,家里一团乱糟糟的,还得人照看呢。”

  王二麻子也起身请辞。

  这才刚开话头,怎么就走了?

  黄氏急忙眼神示意丈夫。

  王大愣子就要往门边堵人,可惜他身量没有弟弟高,且常年佝偻背,驼腰含胸,未说半字先气短三分,哪里吃得住王二麻子一个眼睛瞪。

  讪讪地让开路,又觉得脸上无光,道:“二麻子,这么些人,总该有个养人的说法吧?”

  庆脆脆倒是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外边水槽下那孩子是咱家的?”

  “什么咱家的?”黄氏翻个白眼,倚着门框往里边指点,“咱姑领回来的,不是咱们堂兄弟的孩子,是庶孙。”

  这关系绕的,庆脆脆想一会儿才周转过来。

  “怎么说也是姑领回来的,在水槽下睡算怎么回事?外人瞧了只会说王家的不好。”

  黄氏一摊手,“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咱姑不让他进门。”

  里边那位也说了,“不值钱的玩意,捞着一条命就行。别白费侄儿家的米粮,由着他死。”

  那就不再说别的了。

  庆脆脆看着还想拦人的大哥,道:“如今家祠在我们二房院子,香火供奉也是二房出。入了秋,祖坟也是二房要选址落定,将来宗祠族谱同样是二房。”

  “大哥别觉得养着姑姑委屈。祖产祖屋,二房一丁点都没要。长房长子是顶门户的,若是连个老祖宗都奉养不起,从今儿便别去拜祭先祖,死了也别进王家的祖坟地了。”

  夺了拜祭祖宗、死后进祖坟地的资格,那就是要落畜生道的。

  王大愣子不敢动作了,便是黄氏也乖乖闭上了嘴。

  他们不在乎,豆豆长大了须得靠着这些攒名声呢。

  从这院子里出来,天色昏沉。

  庆脆脆和王二麻子走了一段路,终究还是站定,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转身往回。

  还没到水槽跟前,下边那孩子已经警惕地翻身看了过来。

  庆脆脆对上他那双眼睛,“跟不跟我走?”

  就五个字,也不说以后是什么日子。

  全在一个缘字上。

  小孩磕绊都没打,点头。

  舔舔嘴巴,嗓音沙哑,“走!”

  王二麻子朝里喊了三次——‘外边那孩子我领走了’

  等一会儿,没人出来拦着,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如此,三人赶在天黑前,一路从石头墙处过,到了家。

  王海见领回这么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来,带人去清洗。

  院子里上灯了,东屋正堂摆好了两案吃食。

  这孩子洗干净后眉毛眼睛也能看清了,模样秀气,是个齐全囫囵个儿,许是饿过了,脸上就那双大圆眼珠子吸引人。

  就是......

  庆脆脆看着他光溜溜的小脑袋,看王海,“怎么给人家剃干净了?”

  王海挠挠头,“回夫人的话,他那头发上都是不好的。他自己说要剃,小的便给剃了。”

  从头再来,也是好说法。

  庆脆脆指点他落座,“今儿没别的事儿,吃饱饭睡一觉,明儿来我跟前,我问你些事。以后便留在家里吧。”

  “对了,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大眼睛看她:“如意,七岁了。”

  自此,王家二房又添了一口人。

  知道这孩子小时候曾上过蒙学,还识字,便让他跟在三叶子跟前伺候,一作小书童,二便应作小厮伺候。

  三叶子自然欢喜。

  如意跟在三叶子身边的第一天,学着旧时家中奴仆的样子,伺候人上了床,便在床踏板上倚靠着。

  他在等床上人的呼吸渐缓,只要主子睡了,他才能睡。

  这是规矩。没人这样要求他,但他偏要在心里这样警戒自己。

  半晌后,三叶子从床帐里探出小脸蛋,眼睛殷殷地看着如意的小光头,“要不然,你陪着我睡吧?”

  如意摇头。

  三叶子伸出小手扯了扯他衣领子,“床大的很,我睡觉老实,不会踢到你的。”

  如意还是摇头。

  三叶子抿抿嘴,眼神里都是失望,“以前哥哥都是陪着我睡的,后来有了嫂子,便不能陪我了。我一直都想再有个人能陪我,夜里也不孤单。你来了,怎么就不愿意呢?”

  也不知是哪个字眼戳到了如意的心窝上。

  过半晌,月光透过窗纱,映出屋中的小光头慢吞吞地上了榻。

  还念着将帐子遮遮好。

  三叶子将自己的小衾被往他那边挪挪,过一会儿转过身子,脸对脸,笑嘻嘻地看着人。

  心说:他不要拿如意当下人,要当朋友当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在如意和三叶子的CP边缘疯狂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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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花溪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