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焦躁,竹屋清雅,奈何以二对群,势单力薄。

  庆脆脆站在丈夫身后,视线从里外村里人面上扫过,有心虚不敢直视、躲开她视线的,有眼神贪婪盯着院子里样样不落人前的好东西,还有事不关己、抱臂在后看热闹的。

  但每一个,几乎每一个都曾从她这里换过铜钱,来时笑着,走前依旧欢喜,亲切地叫过她一声“王二媳妇”。

  里正扫一眼桌上闪着寒光的镰刀,心里生惧,他隐隐不安,觉得今日来王二家要出事。

  但人在院中,外边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他不能露怯。

  “王二麻子,把刀收了。邻里乡亲的,是来你家商量事情,给你王家脸面。”里正看一眼人群中的王大愣子。

  “大愣子,你别在那处缩着,近前来,怎么说你们也是兄弟,骨血连筋,好说话些。”

  王大愣子被妻子推出来,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和里正坐在一边。

  他不想掺和这事情,可是妻子不算,拉扯着拖过来。

  妻子说二房要是分钱,给外姓人多少,就得给自家人两倍。

  这....反正都要分钱,他往日也送过鱼的,理应拿一份的。

  上一次的事情虽然是妻子的过,但是他掏了十两银子已经弥补过了,那时候已经两清,不再欠着两个弟弟了。

  现在,是二房一家欠着大房。

  他眼神转转,“二麻子,三叶子怎么不在呀?”

  庆脆脆道:“三叶子身子不好,今儿送到镇上医馆扎针了,还没回来呢。”

  二房在镇上有铺子,三叶子就是不回来也有住的地方。

  两相比较,自己家就爹娘留下的屋舍,还是陈年旧房,吃亏得也过了。

  原本还心虚,如此一想,竟觉出三分底气来,不由学着对首的二麻子挺挺胸膛。

  可惜他长期在地里忙活,弓腰弯背已经是习惯了,直着腰板坐不到一会儿,很快就觉得酸麻,再一次耷拉回去。

  里正开口道:“今儿来这一趟,不是为了别的。这村里帮衬了你家生意这么长时间,大家伙觉得是该说说分钱的事情。”

  庆脆脆平淡道:“分钱?分什么钱?凡是来我这小院子里送鱼的,哪一个不是当场给钱,概不赊账。我家做生意有规矩,当面点验,离院不复账。这个,大家不会不知道吧?”

  人群不说话,有几个被庆脆脆看得心虚,往后边稍稍。

  李婆子翻了白眼,心说废物,于是道:“那是该给大家伙的。今天说得是另外的情分钱。你家收了村里人多少鱼,要不是我们给你送鱼....”

  庆脆脆喝道:“要不是你们送鱼?我看得换个说辞,应该是‘要不是我王家收鱼’才对吧?”

  “要不是我王家收你们的鱼,你们能有别的进项?赵家的,上一次要不是我们家收鱼,你手里能有铜钱给你儿子请大夫?”

  “要不是我王家收了你家的鱼,你能把家里的茅草顶子换成大瓦顶?你说是不是呀,二牛婶子?”

  庆脆脆冷笑一声,“要不是一个村子的,我收鱼价钱还得往下压!村里不少叔叔在码头上干过活吧,那里的鱼是什么行价,我收大家的鱼是不是都往上涨几个铜板?那是想着村里人不容易,来来回回几里地的跑。”

  人群几个年岁大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们以为王二媳妇不懂行价,还专门从码头上收鱼,抬到村里再卖给王家,倒手挣过不少差价。

  庆脆脆看了李婆子一眼,“李婆子,我以前看你年纪大,敬你一声婆婆,从今儿以后,不可能了。上一回你造谣我名声,是里正出面说和,我和我当家的给面子,不稀得闹大。”

  “今儿你又挑拨村里人来我家分钱,分什么钱?情分钱?你和我有什么情分?我看你一家日子过得紧巴,是一个村里的,想着拉扯过日子,所以不计前嫌收你两个儿子辛苦捞回来的鱼。”

  “当着这么多的村里人,我问一句,我不收,一个子儿不给,你能怎么着?活吃了我?”

  说着猛地拽了桌案上的镰刀‘哐’地砸出巨响。

  李婆子被吓了一大跳,看她抽刀的时候就往后闪,生怕自己挨上一下没了老命。

  庆脆脆平和下情绪,知道这开场震慑住人了。

  她狠说一个人,指桑骂槐一连串,原本这些人就不占理,经不住吓。

  吓得住一个,吓不住成了精的。

  里正笑面虎一般,呵呵笑出声,“王二媳妇呀,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好掺和这事儿。说到底,你娘家原是外姓人,你嫁进王家以后,辈儿更低。这大事还是和老爷们谈吧。”

  依他看,这王二媳妇不饶人的性子绝不会让王二麻子做主,只要她敢当着全村人以外姓女子身份强出头,村里人不会饶了她。

  他这个里正扛村里正气,也能惩办了她。

  庆脆脆将他那份小九九看地分明,嗤笑一声,“我爷真是瞎了眼了,就这种人品...呵!”

  这话说得众人一头雾水,但是里正和她彼此心知肚明。

  里正嘴角一抽,老眼中凶意闪过。

  王二麻子引开他注意力,道:“里正,说长道短,大家是看我二房红火了,想着一起挣钱发财。我家里也没说过不和大家一起过好日子,是吧?”

  他这话一出,方才紧张对峙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里正也点头,“到底是要男人当家,还是你明事理。”

  ——“王二麻子,别叫你媳妇骑在你头上,这银钱还是男人家说了算才好。”

  ——“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女人嘴一张,散钱快,不着家。”

  ——“是这个理。卖力气挣钱的都是男人,女人就在家扫扫地,做做饭,外头的大事别插手。”

  王二麻子听他们说完,脸上挂笑,“可是我不会算账,上一次多给了张大哥三个铜板,现在还没要回来呢。我媳妇算账就从来没出过错。”

  他看向方才喊着最起劲的几个人道:“我家生意都是我家媳妇和镇上掌柜谈妥的,我出了外边,不会和人打交道,老结巴。人家笑话我,觉得我糊涂,不愿意和我谈。”

  又害羞地挠挠头,“家里的秘方都是我媳妇做饭自己想出来的,我也不会弄,要是再不出点力气,我媳妇嫁给我作甚。就在娘家做生意不就行了?”

  可不是,这王二家的海货生意从里到外,样样都是王二媳妇总管,算账一把手,甩秤杆一把手,炒料一把手,连做饭都是一把手。

  这媳妇娶回来当菩萨供起都来不及,要是不出门,可不是浪费。

  庆父挤在人群,听到此处,连声喊:“可不是。王二麻子,这闺女三贯钱聘礼嫁给你,我老庆家吃亏了。赶忙写张休书来,我拉着我闺女回家,天天闷声发大财,才不叫这群豺狼货闻着一点味呢。”

  “这话咋说的。庆大,你说谁豺狼呢?”

  庆父指头点点点,“你,你,你,还有你。说得就是你们,我闺女结钱的时候摇着大尾巴,装相呢。这会儿撅着腚,漏臭风。我呸!”

  这是真心想骂人。

  他这个当爹的还没上门打秋风呢,一群八竿子落不到实处的人跑地倒快。

  庆脆脆刚说这个爹还有点用,谁知下一瞬,庆父搡开人群,站在最前头一叉腰,“别人我不管,我是你老子,今儿分钱,该拿大头,要不然天理不容。”

  个搅屎棍。

  庆脆脆扭开头,懒得看他。

  “我也再说清楚些”

  算着时候,她娘和小芬娘已经叫上人往这处奔来了。

  “我王家二房算钱,都是当面点验,你们分情分钱,两个字,做!梦!”

  她话音落地,听见外边有人猛地喊一声,“来人了,村里出海的人回来了。”

  里正心知今天的事儿成不了,和人群中的儿子和妻子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下一瞬另一道慌张的声音也响起了——“里正,隔壁村的人扛着榔头打过来了。”

  “是朱家人。是庆脆脆的外家来了。”

  “来抢东西了,他们也是来分抢东西的。”李婆子猛地扯开嗓子嚎,“快抢,再慢就都是外村的了。”

  庆脆脆猛地窜出去,一只手拽了鞋底板,赫赫生风,小细胳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啪啪啪’地照着李婆子脸面上抽。

  “相公,拿刀!堵门!”

  吩咐完丈夫,庆脆脆一脚将一个抱了小坛子的老妇人铲在地上,“畜生!老娘求着你们送鱼了?老贱货,为老不尊!”

  鏖战途中还分神在想,她娘做的新鞋,抽起人来真是过瘾。

  眼看小院子一眨眼就是混乱,里正心说完了,事情到此处,不抢也得抢,他从人群中把抢鸡蛋的老妻扯回来,猛地吩咐,“进屋,去找秘方。”

  王二媳妇会写字,那秘方必然写在纸上,存放在屋子里。

  王二麻子守着腌鱼的小院子的大门,家里住人的地方就一把黄铜锁,撬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庆脆脆眼看从几个婆子手里抢不回东西,索性破罐子破摔。

  拦在门上,谁抱了什么出门,抢不回来,踢烂的踹破的,一片混乱中看到里正妻子的身影消失在自己屋子里,猛地窜了出去。

  三两步冲进去,她堵在中段竹子槛上,阴沉地看着不停翻找的妇人,“婶子,找什么呢?说出来我帮你。”

  她进来的时候已经把门从里扯上了,竹子缝隙里透出一点点光亮影影绰绰,里正妻子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黑乎乎的人影,眼睛跟夜里看到的狼似的亮着凶光,手里攥着什么往自己跟前堵,半条命都快吓没了。

  “王二媳妇,有话好好.....啊.....老头子,大壮...二强!....快来....快来....快....啊”

  庆脆脆一个猛扑,将人按在床上,哪管脏不脏,大厚鞋底子照着她头面上甩。

  外边有人在叫门,她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今儿不把心里这股邪气发泄了,她这辈子都能叫呕死。

  “贱货!贼!我呸!就你这样还当里正娘子,偷人东西,老娘拉你见官!”

  ——‘啪啪啪’声不停。

  里正娘子扯着嗓子冲外边嚎:“儿呀,儿呀,快来....啊...”

  庆脆脆猛地被蹬到地上,里正娘子从她身边往外逃窜,却被抱住腿脚,猛地摔在地上,又是一声痛呼。

  ——“叭叭叭”,这一次是鞋底子抽在人身上的闷响。

  “老娘皮,害不害臊!啊?害不害臊?偷鸡摸狗,叫你偷鸡摸狗!老没脸皮的...”

  两个人在屋里你打我逃,你追我插翅难逃,只能还嘴还手。

  却不知外边早就安静下来,外边的人堵着院门不叫人走,里边抱这抱那的聚在一块。

  双方都不说话,听着屋子里叫骂挨打还有求饶的声音。

  里正叫不开门,王二麻子听着脆脆没吃亏,死不出面。

  大壮二强听得她娘求救,撞得一身骨头快要断了,最后还是人家从里边自己打开的。

  庆脆脆觉得方才磕破了嘴皮,嘴里一股血腥气,脸上应该也被挠出了血道子,辣乎乎地疼。

  却不知外边的人瞧她头上有血流得满脸,肿着眼眶,一手提着鞋拔子,一脚跨出门槛的煞气样子,吓得齐齐一软。

  尤其是抱了东西的人,悄悄地蹲下身将东西放在地上,尤不放心,还挪到另一处空地上。

  庆母哀呼一声,“脆脆呀!我的儿呀!这是哪个王八羔子打的?”

  王二麻子猛地扔了镰刀,将她护在身前,哪管屋子里大壮二强喊娘的凄厉声音。

  “脆脆,疼不疼呀?你等着,我去拿药,别哭...”

  叫她别哭的人虎着一张脸,猩红双眼往人群里凶恶地一扫,再扭回头来看到脆脆肿起来的眼眶,维系的伪装终于扛不住,将人轻轻抱在怀里,“脆脆...我...你..别哭...”

  他语无伦次,几乎就要抽搭出声。

  还是庆母从屋子里翻出白净的布条和创伤药,这才分开两人。

  把持门户的朱大舅看向朱二舅,如被雷劈一般:“外甥女婿是哭了吧?”

  朱二舅:“瞧着是哭了。脆脆挺吓人的,要我,我也得哭。”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奉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