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的燕来有没有嫁成,她并不知道。

  庆脆脆目送她走远,一直到再看不见背影,折身往回。

  心想:她和燕来的情分就到此了,胡娘子和她娘是天然的对立面,她们二人便是不同立场。

  料是胡燕来也明白这个道理,今日来一是为了道谢,二则是将上一次针法的出错处请教过。

  虽然语气近,但是没了亲,再呆着只剩别扭。

  而且她院子里活计多,再不能像闺中时候陪着坐在矮脚床,懒洋洋地绣着花了。

  她并不难过,只是有些遗憾,刚睁眼醒来的时候,是燕来让自己渐渐生出归属感,如今只能断舍离。

  但,人这辈子走很多路,每一条路上都会出现新的性情相投人,能彼此陪着走一程已经是天舍的缘,不必强求太久。

  再后来在村里遇上胡燕来,她已经同别人定过亲。男方是个鳏夫,家有薄产人却老实。那时自己家已经是村里有名的生意门户,她在燕来成亲那日去走喜宴,大气地掏了半贯钱添妆,一时传了闺友佳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

  送走人,庆脆脆带上麻布手套,给鲜鱼身上抹盐巴。

  同时在回忆上一辈子的事情:

  自入了县太爷家,就像戏文说得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喝拉撒不用愁,却再没了自由,生或死都交付了别人。

  家里人不曾来县里找过自己,只着人传过几次话,大意说家里万事不愁,让她好好伺候县太爷。

  府里的姨娘挤在一个院子能搭上好几台戏,主母白氏便定了章程,每日三个去伺候,六日一个逢场。

  她只看得见后院的花红柳绿,有关于花溪村的生活像是浮云一般掠过,唯一记得相关的一件事便是此次洪灾,朝廷会派钦差大人治理灾祸。

  临海县是江州离海最近的一个城池,钦差不曾亲往,但是却分了很多赈灾银子下来。

  也不知县里会如何补偿村里庄稼地的损失。

  她去看过田,受损最重的当属北边的四十多亩稻田,三天过去了,稻田里的洪水排灌干净,秧田受灾的情况便一目了然。

  腐烂衰败。

  洪灾后的田地排了水,并不是重新插秧就好,坝上河流上游的泥土夹杂着草叶、枯木和春日生长一半的草根将原来土地覆盖,无地肥,更长不出庄稼来,村里人都称之为‘生地’。

  即便有农家不甘心,非要在那一块上栽种,最后要么死了种子,要么长出劣质的作物,白搭百姓们的辛苦。

  她心说:村里受灾的农户肯定要去里正那边要说法,没准,村里的土地划分又要有大的变动了。

  这时候开垦新地肯定来不及,只怕是要将未受灾的稻田收拢算做花溪村的集体田了。

  ——

  这一晚王二麻子再次提着两大筐鲜鱼回来的时候,落了有心人眼里,耐不住询问:“二麻子,虽说喝鱼汤养身子,你家三叶子也没那么大肚子,天天吃两大筐鱼吧?”

  王二麻子冲那处点点头,也不应答,脚步匆匆地往家去。

  那人眼珠子一转,同其他人道:“王二麻子和秦家大郎并在一处出海,瞧着每天要往回抬百十来斤的鱼,你们说这两家不是暗地里发财吧?”

  ——“哎,说不准,我瞧着秦家大娘子昨儿从镇上回来,扯了两大匹的黄麻料子呢。”

  ——“两匹,黄麻的?那不得近百个铜子?她抠里吧嗦的,一个铜子恨不得扳成两半花,从哪儿来的钱?”

  ——“你知道吗?”

  人人摇头,小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村里人发现王二麻子和秦大郎除了自己出海网鱼,还在码头上花钱收刚捞回来的鱼。

  有人看见王二麻子拿了好几串的铜钱换鱼。

  有人看见秦大郎进王家二房小院时满满两筐鱼,出来的时候袖子沉甸甸,脸上笑开花。

  有人看见王家小院大门拴地牢牢的,但是天天炊烟不断。

  还有人说瞧着有牛板车停在王家二房的院子外边,王二麻子抬了两个有半人高的粗腰缸子上车,亲自护着出门。

  发财了!王家二房和秦家肯定发财了!

  庆脆脆不知自家第一次按时给酒楼送货的场景被别人看去,赶上回娘家送东西,听有人喊她。

  ——“脆脆,王二麻子是不是寻了发财的好门路了?瞧你这身衣裳,新做的吧?”

  是小芬娘。

  庆脆脆笑了笑,假装没看到附近打量的目光,“婶子好。小芬呢?又在家里绣花呢?”

  她家小芬是个哑巴,从小愁到大,要不是有庆家脆脆拉着一起绣花学针线,只怕是个受人苛待的命。

  眼瞅着快到相看年纪,媒人听说她闺女哑巴,原本是不看好的,一看了小芬绣花的针线,纳得富贵花开的鞋垫子,顿时拍着胸口保证能说成。

  小芬娘以前就喜欢庆家大闺女,人不爱说话,但是爱笑,一对小梨涡衬得水灵姑娘娇憨可爱。

  再加上心底好,拉扯了自家闺女,更是亲上相亲。

  “她嫌日头晒,脚巴前刚走。前几天她还比划着想去你家,但是你有生意,不好往家去,我怕耽搁你做事,没叫去。”

  庆脆脆应和道:“是有些劳力买卖,闲了我去婶子家也行。”

  村里人以前说她坏话的时候,小芬娘老帮着怼回去,有的惹急了,破口大骂。

  那一日在里正家,众人纷纷指摘的时候,唯有小芬娘肯替王二麻子说好话。

  想到此处,庆脆脆又转过身,道:“婶子,狗蛋哥最近忙啥呢?”

  小芬娘‘嗨’一声,“家里地都没了,这几天和他爹在家嗑闲。”

  村里人起名喜欢叫贱名,说是好养活。

  狗蛋哥全名杨狗蛋,是小芬的亲哥哥,人机灵,从小就会来事,要不是家里穷,原本是要送到镇上读书的。

  庆脆脆想了想道:“要是狗蛋哥不嫌弃,我这儿缺个做活的人,婶子回去问问?”

  又道:“就是累点。一天按村里习惯,给两个铜子,出一顿下晌饭。”

  小芬娘眉峰一动.

  一天两个铜子,一个月就是六十个,那就是十二斤杂面、五斤猪膘肥肉,就连镇上体面的掌柜一个月工钱才一百六十个铜子。

  她忙不迭点头,问了上工的要求,目送庆脆脆走远。

  有妇人瞧着她们嘀咕,凑过来问:“方才王二媳妇和你说啥了,瞧把你乐的?”

  脆脆只跟她一个说,自然不想让村里人都知道。

  小芬娘不作声,只是哼着调子往家去。

  家里地泡了洪水,一家人吃喝都飞天了,里正口口声声说会给个活路,这都多少天了,光拉着三大姓的人商量,哪里管他们这些外姓人的死活。

  得赶紧跟她汉子说一声,还有狗蛋,明儿要去人家做事,得好好叮嘱一番。

  ——

  敲开娘家的门,庆脆脆见院子里干干净净,就连鸡窝都收拾地齐整,不动声色地看看北边屋子。

  北面是胡娘子的屋子,此时门敞开通风,瞧着里边有人影走动。

  像是听着外边的动静,胡娘子往出探身看了一眼,见是她,愣过后客气地笑笑。

  庆脆脆叫了声,跟着她娘去了正屋。

  庆母眉宇间凝着郁气,见了大闺女回来也没高兴多少,“你爹去里正那儿了,翘翘出去不知和谁玩了,家里就我和北边那个在。”

  庆脆脆:“胡娘子和娘相处地怎么样?”

  庆母点点头,“就那样,她勤快,做事也利索,这院子里外都有她帮着,挺好的。”

  只希望不闹事,安生过日子,倒真如庆翘翘说得,纳胡娘子进门,多了一个好劳力。

  “她有孩子,吃喝上别短了,重活还是让爹来。”

  他爹造的孽,让他自己受着。

  庆母苦笑一下,“大坝一垮,家里的田有一半叫泡坏了,这几天你爹净惦记这事儿,哪有功夫管家里的活。”不嚷嚷着闹事就不错了。

  庆脆脆并不言语别的,先是将小篮子里的料子拿出来,“这是那日庆翘翘嚷着要的。家里剩下些,刚好够两身衣裳,你和她一人一件。”

  这半匹麻布是青绿色的,春天穿了应景。

  倒不是她贴补娘家。

  庆翘翘不当人,自那日见她有新衣裳后隔三差五就要去她家小竹屋喊一通,不给开门就往里砸石头,竹墙牢靠,她推不倒,但是能晃,一点清净时候都不给。

  也不知道将来谁敢娶这么个糟心货。

  庆母朴实惯,瞧着这料子鲜亮,舍不得裁衣裳,“给翘翘做了就好,我就不用了。”

  “要是只给她,这料子我就又拿回去了。”

  庆母急忙往回扯,“做一身也好,娘已经四五年没新衣裳,做一件能穿好几年,值当值当。”

  庆脆脆一直盯着她用剪刀裁了尺寸才算数。

  临走前,道:“娘,你没听村里说我和王二哥做生意发财的事儿?”

  庆母一愣,“听了。挺好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是你的本事,娘知道你过得好,其他用不着多问。”

  虽然当家的逼着她去王家二房走一趟,但她难得倔脸不愿。

  当时送脆脆出门的时候,当爹的亲口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当娘的也认下这句话,一字一句说给脆脆听。

  再后来的三贯钱补了聘钱,脆脆还回来把胡娘子的事情料理,给她这个当娘的撑腰。

  母女情分已经够了。

  平心论,今儿要是传出王二麻子一家要被饿死了,丈夫和她绝不会上门送米粮。

  那王二麻子和脆脆有了钱,跟他们庆家有什么关系呢?

  她也是做媳妇的,丈夫隔三差五就要数一遍家里的东西,生怕她贴补给娘家,有什么脸面要求脆脆贴补娘家!

  走到院门外了,庆脆脆回头盯着她娘,“生意还好,我一个人忙不来。娘要是哪一日空了,来东边帮帮忙吧。请别人也要给钱,还不如让娘挣了呢。一天两个铜板,一顿下晌饭,娘和爹说说,看他让不让?走了,家里就三叶子一个,我得回去了。”

  庆母愣愣地看着大闺女远去,好半晌扶着木门往屋子去。

  屋子里很快传出妇人懊悔又悲伤的哭泣声。

  胡娘子一顿,往外瞅了瞅,最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手里的编活。

  柳枝细嫩,做成篮子晒上几天,燕来提着绣花的帕子去镇上,也好看些。

  这一晚饭桌上,庆母说了自己要去王家帮工的事情。

  庆父听了工钱,撩起眼皮,“你是她亲娘,一天才给两个铜板?”

  “你嫌多?”庆母不惊不澜,“两个铜板是村里请人的通价。多了,就是脆脆用娘家的钱贴补。”

  庆父:“贴补点怎么了?家里地让洪水泡地都是烂草根,我是她爹....”

  “我娘家地也泡没了。王家一天给两个铜板工钱,我分一个给娘家贴补,行吗?”

  庆父一噎,瞪着眼睛好半晌没说话。

  眼睁睁看着妻子已经开始收拾桌上的饭碗,扬声道:“我还没吃完呢!”

  庆翘翘眼疾手快,将碗里最后一根咸菜捞进嘴里,下一瞬跑地老远,“爹娘,我吃饱了,回屋睡觉了。”

  庆父无奈,只好就着一碗白水,吃了剩下的半个窝窝头,想了一会儿,觉得不能放纵妻子顶嘴的坏毛病。

  正要开口,院子里一道尖利的喊声响起。

  “啊!!!!!”

  庆父吓得心里一咯噔,以为家里遭了贼,慌忙奔出门,“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有....”

  “有新衣裳!爹,我屋子有一件新衣裳!”

  虽然还没完全裁剪出来,但是大小一看就是给她穿得。

  庆母说道:“脆脆给送回来的,给你的。”

  庆翘翘抿起笑唇,“颜色好看,做上身好。娘,就拿回这一点吗?新衣裳配一套才好看,要是再做个小裙就好了。”

  小裙?当自己是镇上的大小姐呢。

  庆父犹沉浸在一惊一乍中,没好气道:“穿了裙子你还能干活?本分些。”

  庆翘翘不以为意:“地都泡烂了,有什么活可干的。”

  庆父:“......”

  心口突然好疼,“闭嘴吧!丑人多作怪!”

  “你才丑呢!”庆翘翘顶嘴。

  说完又怕挨打,一溜烟缩回屋子里,依稀还能听见她嘀咕新衣裳怎么做才好看。

  庆父只觉最后一个窝窝头噎地嗓子眼疼,瞧着妻子连白水碗都收走了,悻悻去了北屋。

  北屋空着,他小妾又出门给闺女做饭去了。

  他空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出门了。

  里正说明天要把村里存着的地集中重分,他还是跟老二商量下地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