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丛生的小路上,阴潮的碎石铺了厚厚一层。这里许久未有人声,因此萧瑟枯木上拴着的两匹油亮高俊的棕马看上去有些违和。

  被临时修缮的茅草屋里,苏锦眠双手反绑在身后,他坐在刚擦拭好的椅子上,凌乱的长发遮住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刘意得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然后将里面的干粮掰开一小块,放到苏锦眠嘴边:“吃点吧。”

  苏锦眠因为位置,低了刘意得一头,此时不得不抬起头看对面的人。他神情委屈,还带点不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前几天他才跟这个人认识,两个人在茶楼里相谈甚欢,这人说自己叫刘远,还说他们有缘,于是苏锦眠一直心心念念着跟刘远的再次见面,却没想到两个人再见时,竟是这样一副场景。

  刘意得低声一笑:“你还记得我吗?”

  苏锦眠当然记得,两个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是在离尊那件事出来以前,离现在也没几天,他怎么会忘记?

  他刚要说话,刘意得一眼看穿他心里所想,摇了摇头:“你肯定不记得了。十几年在殡州,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你那时候才出生,小小的一团,脸皱巴巴的,丑得出奇——我那时候就在想,阿茹那么好看的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丑的儿子来?”

  苏锦眠一僵,对方这句话的语气和意思,与前几天跟自己聊天的态度完全不同,好像是两个人一样。

  且还带着敌视的态度。

  他忍不住往后一缩:“你是……”

  刘意得道:“我上回跟你说的刘远,也不算是假名。”

  他笑意加深,但其中又分明带了点狰狞:“我姓刘,名意得,取这个名字,大概是我爹娘希望我日后的人生志得意满。”

  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远是我给自己取的字,如果你母亲还在,大概会让你叫我一声刘叔。”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番真诚,苏锦眠却并不信。不说刘意得这幅奇怪的神态,就说他二话不说把自己绑了出来,半点也不是对喜爱的小辈的态度。

  但刘意得这个名字,他却有点印象。

  这可是原著里最大的boss,也是害了苏锦眠家破人亡的直接凶手。原著里他未曾修炼,仗着修仙界对人城的限制,多次对原主出手却平安无事。直到后来孟笑入魔,不受修仙界规则管制,这才替原主报了仇。

  但苏锦眠现在所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原著里,刘意得就叫刘远,意得才是他的字。况且人世间取名都是单字显尊,稍微有点实力的人家给家里晚辈取名时都取单字,只有取字时才用两个字。

  像洛无孟笑季玄常川,哪一个不是单字为名,双字做字?

  原著里刘意得虽然纨绔,但好歹也是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但如今……光看刘意得名字,就能猜到他家中对他的重视程度不如前世。

  冥冥之中,似乎有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

  苏锦眠想了一下,有些懵懂地喊了一句:“刘叔。”

  刘意得一怔,他还没从这句“刘叔”里反应过来,就又听苏锦眠说:“刘叔想带我去哪里,为什么把我绑着?我很乖的,刘叔也说了我们有缘分,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都跟你去,你别绑着我好不好?”

  顿了顿,他眼里涨了蒸汽:“手腕疼。”

  刘意得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他心里有什么躁动生长,这个人……这个小崽子某些方面跟他母亲还真是一样,都让人有一种想要摧毁的欲望。

  尤其是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好像从未见过世间浑浊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着凑近苏锦眠的脸:“手腕疼?”

  苏锦眠似乎有些害怕,但他强忍住,一副坚强的样子,点了点头。

  刘意得心疼地看了眼他的手腕,叹道:“忍一忍吧,我不会害你的。”

  苏锦眠轻轻“哦”了一声,他眼神中还是有点恐惧,但都被生生压下,身体颤抖地看着刘意得手上的干粮:“我饿。”

  刘意得一愣,他没想到苏锦眠真的对他毫不防备,一时看着人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苏锦眠还是说饿。

  刘意得好像终于动了点动容之心,他喂苏锦眠吃过干粮,虽然没把人手腕上的绳子松了,但还是把空隙扩宽,让他不至于这么难受。

  后面的几天,苏锦眠每天跟着上路,但却再没见过刘意得。

  再来照顾他的人变成了那个诱他下山,又想在陵城对他下杀手的李崇。

  两个人都在对方面前撕破过套在身上的那层皮,再相处不必伪装,自然也不会再给对方好脸色。

  李崇应该是十分不想再见他,每次都是冷着一张脸给他送饭,他吃好过后又默不作声把东西收拾好离开,能不说话,就一句话都不说。

  苏锦眠心里虽然对他仍有介怀,但他介怀的人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两个。于是有时候吃完饭还会笑着跟人说两句话——虽然是笑着,但两个人都知道这笑有多假。

  这天李崇照常给他送饭,吃完过后,他刚要走,就被苏锦眠叫住。

  李崇虽然年近五旬,但仍然精神烁砾。他眯着一双鹰眼,眼神锋利得像要把人灼伤,面上却笑着:“小少爷,怎么了?”

  他尽量避免与苏锦眠的接触,哪怕是眼神的一个对视,但不得不回应对面的时候,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喊他“小少爷”。

  苏锦眠脸上没有半点不自然:“我们到哪了?”

  李崇面色恭谨,语气里的不屑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刚到陵城。”

  苏锦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为带着一个他,刘意得走的都是些郊外小路,遇见城池都绕着走,因此这一路走得很慢。他心知这一趟陵城恐怕也是不会进去了,但他这回失踪得突然,他必须要给洛无他们留下点记号。

  可他这些天都被严加看管着,别说留线索了,他连外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苏锦眠想了想,又问:“宁海那件事也过去好几天了,离尊出来了吗?”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原书里众修士没有成功再次封印离尊,被封印三百年以后,世人又生活在了人修跟魔修争斗纠缠的水深火热之中。

  不过离尊到最后都没有对人城下过手,想必事出有因,苏锦眠虽然对他无感,但并不讨厌。

  这回李崇却没回答他,只是抬了抬刻满皱纹的眼皮:“这件事主人没说可以跟您说。”

  苏锦眠深知自己受制于人的情况,笑了笑:“他也没说过不能跟我说。”

  李崇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他一边说着“是这样”,另一边却没有半点对苏锦眠说明情况的意思。苏锦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过,他探了探识海,找到里面参会者的海棠玉坠,不知道该不该用。

  那是他与覆水魔尊的约定,哪怕覆水魔尊已经不再受制于他,但也还受玉坠中符印的控制。

  但是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用了,以后便再没有能让他帮忙的机会了。

  眼下还没到生死存亡的时候,苏锦眠细一思索,没再动叫覆水魔尊帮他解决这个困境的念头。

  ——

  苏锦眠没想到的是,刘意得没直接带他去殡州,而是到了更北的地方——北部冰川。

  这里常年堆积着化不开的冰雪,寒风萧瑟,除了白还是白,如果是从没来过这里的人,第一回 到了这里,准保要迷路。

  这回刘意得不怕苏锦眠跑了,他把捆了苏锦眠近一个月的绳子松开,两个人行走在冰川里,寒风阵阵起,他穿得单薄,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苏锦眠来到这里,双手重获自由的那一刻,想到的竟然是在陵城时那个名为“欲”的结界中,有关常川的幻境。

  同样是冰天雪地,同样是似刀刃锋利的冷风,除了那只受了伤的银狐,这里的一切,简直是从常川的幻境里复制过来的。

  他因为冷抖了一下身体:“刘叔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啊?”

  刘意得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看看你父母,话说回来,我也十几年没来看他们了。”

  苏锦眠一怔,原著里原主大仇得报以后,不是没找过他被害死的爹娘的坟墓。他父亲的尸体或许早就烂在某处荒郊的乱葬岗里,但他母亲,因为刘意得对他母亲的那份心思,是不可能就这么草草埋葬的。

  但原主哪怕翻遍了殡州,也没找到他母亲的坟墓。不过也是,他现在才知道,刘意得居然把人葬在冰川,原主能找到才叫有鬼。

  毕竟这可是整个大陆最神秘的地方,每年消失死在这里的人不计其数,且那时刘意得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谁又能想到,他把自己爱而不得的人葬在了这里?

  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把苏安跟林茹合葬在一处了。

  这是苏锦眠怎么都没想到的。

  刘意得带着他往冰原深处走去,在这个地方,苏锦眠不怕他耍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