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眠背抵在门上,窗外夜色朦胧,他能看见窗边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他轻吁了口气,语气促狭:“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下:“今天你对孟元舟,对洛九州的态度都跟往常不一样,你自己就没察觉出来?”

  苏锦眠兴致不高,他隐藏在黑暗中的眸子更沉了些:“是吗?”

  窗边的人想起什么:“你要是以前也这样,说不定我跟你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没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的。”苏锦眠声音渐渐冷了下来,“还有,你说的‘以前’,我并不记得。”

  黑衣人隔着深沉的黑色看苏锦眠,他视力更好些,哪怕房里一丝光都没有,他依然能看清楚门前背挺得笔直的人脸上淡漠的神情。

  这样的苏锦眠,他明明看惯了的,此刻却又让他有些陌生。

  黑衣人半嘲道:“你要是把药停了,说不定什么都想起来了。”

  眼见着苏锦眠脸上的不虞情绪越发明显,他又笑了一下:“开玩笑的。现在是晚上,你就算吃再多药,也什么都忘不掉。”

  这话他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声音戏谑,明显是看笑话的情绪更多些。不过也是,难得能看到苏锦眠吃瘪,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却不想苏锦眠不怒反笑:“我怎么不知道覆水魔尊有这么个闲情雅致?都这种时候了,不去守着心上人,反倒来寻我叙闲话。”

  半晌,他像才想起什么,别有深意地长长“哦”了一声:“差点忘了,你现在连近他的身都难,还要怎么守着他?”

  黑衣人没想到苏锦眠会突然提这茬,呼吸一重:“苏锦眠你!”

  “我怎么了?”苏锦眠偏过头,他看上去天真且无辜,语气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我今日心情不好,没工夫再跟你找嘴上的便宜。你有事就说事,没事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洛九州就住在隔壁,要是被他发现我跟你有牵扯,于你,于我,都算不得是一桩好事。”

  黑衣人想起苏锦眠白天时在洛无那表现出来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苏锦眠但笑不语。

  黑衣人才终于想起来意。他手搭在窗沿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在意:“你要是想破了这个结界,我可以帮你。”

  “——不用。”苏锦眠猜到他在想什么,脸上带着报复的笑意,“你放心吧,这次的事并不算棘手,我怎么敢劳烦魔尊大人帮我处理这个事情?”

  覆水魔尊皱了皱眉:“为什么?”

  苏锦眠道:“没有为什么,况且我也很想知道那些事情的真相——总要知道的,不是吗?”

  覆水魔尊看上去情绪不高,没搭话。

  反倒是苏锦眠打开了话匣子,主动找起他说话:“这次的十大刺客是李崇请来的吧?”

  李崇就是之前的李叔。

  覆水魔尊讶异地看着苏锦眠,他知道这个人的第六感跟女人一样准,却没想到连这么细微的事都让他察觉出来了。

  他饶有兴趣地开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锦眠却不答他。他半眯着眼睛,平常懵懂天真的眼睛里蓄满了一种别样的情绪。他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过后从回忆里抽出身来,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覆水魔尊还要问,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苏锦眠脊背僵了僵,往前走了两步,同时窗边的人影掠向窗外,不见踪影。

  洛无试探性地敲了敲他的门:“阿眠,你在吗?”

  他是着急过头了才喊出这句“阿眠”,连自己都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可这两个字落到苏锦眠耳朵里,却让他又想笑,又有些难受。

  苏锦眠匆匆转过身,把门打开,看见了一张淡然之下难掩担忧的脸。

  他抓着门的手白了白,有些奇怪地开口:“大师兄,怎么了?”

  洛无看到他才松了口气,他看了看身后的院子,语气凝重:“有其他人进了结界,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应该是……魔修。”

  苏锦眠惊了一惊:“魔修?陵城怎么会有魔修?”

  洛无摇了摇头,事实上陵城钟灵毓秀,又为四通八达之地,魔修对这边有所觊觎是很正常的事。让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个魔修会进入魅妖的结界,难道在这结界里,也有什么进涨修为的法宝不成?

  他盯着窗户周围看了一眼,察觉出不对劲来:“不对,你这里魔气太重,刚刚魔修分明是在你的房间。”

  他扫过来一眼,苏锦眠都以为他要发现什么,谁知道对方只是语气很好地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人?”

  苏锦眠努力回想了一下:“……没有啊,我才刚刚看孟师兄回来,灯都没来得及点呢。”他示意了一下一片漆黑的房间,“喏,你看。”

  洛无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往房间里扫视一圈,确定没有残留的魔气,才又嘱咐了苏锦眠几句,转身离开了。

  苏锦眠松了口气。

  ——

  因为城主府喜事将近,府里的下人们都忙着婚宴的事,对府中客人的管束也放松了许多。这天苏锦眠照常蹦到小花园里玩,找到他最近常去的秋千,却看到上面已经坐了个人。

  是一个约莫四五岁模样的小孩。

  小孩生得唇红齿白,脸上留着可爱的婴儿肥,抓着秋千绳的手也肉乎乎的。苏锦眠到的时候,那小孩正奋力蹬着短腿,想借重力让秋千荡得更高一些。

  苏锦眠新奇,他到这里玩两天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小孩周围没人,苏锦眠就大着胆子走到他跟前,仔细一看,发现这小孩跟孟笑还有点像。

  苏锦眠忍不住在心里偷想,如果不是孟笑现在也只有八岁,他都要以为这小孩是孟笑的私生子。

  苏锦眠对可爱的事物想来没什么抵抗的能力,他笑着稳住根本没荡出去的秋千,问:“你是谁?”

  小娃娃看着他,又低下头,不说话。

  苏锦眠还想再问,后面突然传来稚嫩又不难听出愤怒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是孟笑。苏锦眠以为他跟自己说话,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种软绵绵的凶音很可爱,回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他回过头,才发现对方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旁边坐在秋千上的奶娃娃。

  奶娃娃看到孟笑瑟缩了一下,他不敢看来势汹汹的人,只是用带着害怕的声音喊:“哥哥……”

  哥哥?

  苏锦眠懵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孟笑好像是有个弟弟,但那个跟孟笑并非一母所生,而是……亲生小姨嫁给自己父亲时带过来的儿子,叫孟隋。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孟隋与孟笑同父异母,如此想来,想必孟笑母亲的病逝并非意外,而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苏锦眠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他再看着这个瓷器一般的娃娃,却再难动欣悦之情。

  他还思考着要怎么面对孟笑,对方却小跑过来冲进他怀里,半是委屈半是紧张地开口:“你也要喜欢他了吗?”

  苏锦眠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他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撑满,又酸又胀,还混着一点心疼。

  孟笑又看向孟隋,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双修道侣,你别打他的主意!”

  他特意加重了“我的”两个字,弄得苏锦眠哭笑不得。

  把孟笑哄回别院,恰巧洛无刚练好剑经过,看到孟笑绷着一张脸紧张又委屈地走在苏锦眠前面,奇道:“他这是怎么了?”

  苏锦眠于是把孟笑遇到孟隋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着洛无的面,他不敢将孟笑说的那些胡话也一道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单亲家庭的小孩都这样,说白了就是缺乏安全感,多哄哄就好了。”

  洛无原本不知道“单亲家庭”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孟笑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又好像明白了。

  他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冲动,他很想问苏锦眠一句,前世你用尽千百般手段,对我们欲擒故纵、欲说还休,是不是也把我们当成了好糊弄的、单亲家庭的孩子?

  但心知苏锦眠没有以前的记忆,这句话,他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洛无离开后,孟笑拉着苏锦眠的衣袖,不太确定地问:“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他目光灼热,直白又真挚。

  晚间有蝉鸣响起,苏锦眠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响。他想说自己对孟笑不是那样的感情,但面对孩童坚定的眼神,他又不太说得出口。

  孟笑问的也未必是对道侣的喜欢,对一个孩子,一句“不喜欢”,也许就是世界上最伤人的话。

  苏锦眠点了点头,轻笑:“会的。”

  “真的吗?”

  “真的。”

  孟笑还是不太敢相信,除了母亲,竟然也有人喜欢他吗?

  “可是他们都不喜欢我。”

  苏锦眠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也不是人人都喜欢。”

  “可是他们讨厌我,我很难过。”

  苏锦眠想了想:“那你就笑给他们看,让他们都不知道你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