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半夏怀疑眼前这人装醉。

  他面颊上顶了两坨红,人也与往常温柔自持的模样全然不同,反而有些孩子气、有些赖人,也有些碎嘴,逮着什么和她说什么,看到她穿了一件嫩绿色的颜色,说觉得嫩绿色穿着气色好了许多,瞟到了他给她买的姜糖,又念着他尝了城里好多家的姜糖,已经记下了哪家好吃。

  “我觉得那糖有些太甜了,吃多了肯定会腻。所以我让他们买了藕!我听大夫说藕是养血的,你多吃藕,你多吃藕!”

  你才丑。薛半夏瞥了他一眼,还是觉得他醉了。

  “半夏,你放心,放心……”他探着身子伸出手,按在薛半夏头顶手掌比平时多用了几分力,憨憨一笑,黑又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我一定把你养的白白胖胖,健健康康,让你平平安安回家去。”

  薛半夏腿一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长了几两肥肉都要□□练到快废了的惨痛回忆。

  就这么啰啰嗦嗦说了一宿,薛半夏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还是决定还是明天等他真正清醒了再将台州城中之事告诉他。只是她没想到,她看着消停了、躺下休息的赵冶竟然又敲响了她的门。

  他似乎是真的酒醒了,身上一股冷气,低头看她时有些遮不住的羞赧,抿了抿嘴还是开了口:“半夏,刚才木之将今天的事告诉我了,能和我详细说说吗?”

  薛半夏赶忙让他进来:“你不是已经休息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你走之后是想休息的,只是木之说有事要同我说……”

  “怎么不绞干头发再来?”关好门的薛半夏留意到这个人居然是顶着一头湿发过来的,连忙将自己的帕子拿来,自顾自站在赵冶身后低头一下一下地将他的头发揉开、吸水,眼睁睁看着头发下的耳尖越来越红。

  突然,握着帕子的手上覆上一只颜色青白、青筋突起的手,冰凉。

  “你洗冷水澡了?!”

  那只手缩了回去。

  薛半夏气哼哼地伸长胳膊去抓赵冶的双手,果然,双手连带胳膊都冰冰凉凉的,探出手去摸他的脖子,也是凉的。她把帕子往桌子上一摔,抱臂坐在赵冶的旁边:“我生气了!”

  赵冶就这么被晾在了一旁。虽然说他是洗了冷水澡,可是半夏刚才那么一通乱摸,倒是让他顷刻间忘了自己正耻于刚才对着半夏撒娇耍赖,又成了对她与他已不寻常的肌肤相亲的害羞,身上热得很。

  “半夏……”他伸手去扯了扯薛半夏的袖管,轻声解释:“刚才喝了酒,实在做不了正事……但是木之所说的又实属大事,涉及到台州一城百姓的安危,我洗个凉水澡不算什么的……”

  见薛半夏还闭着嘴气哼哼地不肯开口,赵冶又轻轻晃了晃她的袖管:“一定没有下次了,我保证。”

  “你不能再这样了!”薛半夏包住他的手,像他以前对她做的那样:“你以后想要清醒,同我说啊,我给你扎几针不就可以了么,做什么这样折腾自己?这大冬天,也是能随便洗冷水澡的吗?你知道要是现在落下什么病根,老了以后该有多难受?”

  “好,我知错了。”赵冶虚心受教:“现在和我说说你担心的事吧?”

  “其实这城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瘟疫一事事关重大,不是一个人一句话两句话就能盖棺定论的,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孙大夫昨日还在回春堂坐诊的原因吧。

  实话讲,从昨天他与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就觉得有些不安,但是又不敢深想。古往今来,瘟疫多半是发生在春天、气候还暖的时节,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得伤寒的人确实会多,但是绝不会蔓延成瘟疫,所以我只觉得是我太过小心。

  但是今天……我听到我们院子里的两个小丫头说,城东那头已经有两户人家因病去世了,是两户人家,不是两家里面的两个人。这事情里面透着古怪,我想出去看看,再不济,我想去找孙大夫问问。他日夜守着这台州,如果有异变,他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静了许久,赵冶张开微暖的五指包住了她渐渐变凉的双手:“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你是大夫,定然会比我们敏感许多。我信你。”

  “那……我明天可以出去看看吗?”

  瞧着半夏小心翼翼的模样,赵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向来来去自由,何时受过如今日这般的辖制?只是随他进城的人本就不多,能分出精力护卫一二的更是寥寥,若是放任半夏出了这个院子、有什么意外发生,他怕是会后悔死。

  “明日……我便准备去与吴玮摊牌,拱卫司进城后这几日片刻没有休息,总算是拿到些值得一提的线索,明日,我定会将吴玮关了,再忍一日好不好?将这州府的各色人等清理干净,我便可以让星历带人进来了,到了那时候,我们便掌握了主动权。”

  薛半夏看出赵冶脸上的为难,也能理解他目前草木皆兵的状态,纠结片刻,不想再给他添麻烦,只好点头。

  天很快便亮了,薛半夏心中有事,更是早早的便醒了,丫鬟很是伶俐,不等她洗漱完毕,早餐已经摆好了。吃饭间,薛半夏便听到院中一阵嘈杂,还有些小姑娘一惊一乍的声音,她推门出去看,才发现赵季手下的两人正一左一右压着一个头上套着黑布袋、浑身血迹、气若游丝的男子。

  “这……”她是个大夫,见到这种状况便下意识想要上前查看。

  赵季将她拦住,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证据。”赵冶清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薛半夏下意识回头去看。

  他今日分外精神,压根看不出昨日喝了那么多酒。不仅如此,今日的他穿着一身全黑锦缎长衫,边角似乎还绣着金线,光泽若隐若现,十分的……有威仪。

  嗯,不好惹。头一次见他穿黑色的薛半夏如是想到。至于那位伤痕累累的“证据”,薛半夏没再过问。赵冶有赵冶的做法,她从来都不打算干涉他。

  送了他们出门,薛半夏又飞身上了昨天那个墙头,看他们一行人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拖着一个血呼拉茬的人拐去了一条街以外的州府衙门,还是不肯下来。

  今天赵冶要做的事并不轻松,甚至一个不小心便会将自己置身于生死之间,于是明里暗里跟去了不少人,木生和木之二人,薛半夏也只挑了木生留下,他比起木之要活泼一些,薛半夏和他待着也更自在一些。

  数着时间等了一个时辰,薛半夏没听到远处的州府有什么大的动静,倒是有一个意外撞进了她的眼里。

  一个佝偻干瘦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从州府衙门方向跑来,一身棉布青灰长衫破破烂烂,净是血痕,现下正闷头胡乱向前撞着,跟本不管前面是否有人或者别的。而他身后的不远处,正有两个衙差提着长刀,呼喝着朝他赶来。那人有些熟悉,薛半夏拧眉仔细看了看,突然心尖一跳。这不正是回春堂的孙大夫吗?!

  不及她多想,救孙大夫脱困的念头立刻冒了出来,于是她将下摆一掀,跳下了高墙。墙内传来了木生的惊呼,薛半夏置之不理,几个大步上前,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孙大夫的眼前。

  见孙大夫已经面无人色,薛半夏咽下了梗在嗓子眼的疑问,忙将粗喘连连的孙大夫带入怀中,快速向暂住的院子奔去,边跑还边对着迎面赶来的木生喊着“快开门!”

  等进了大门,看门的小厮听话地将大门闩好,便缩在角落里看薛半夏鼓捣着四肢瘫软的孙大夫。

  孙大夫方才眩晕了片刻,无意识地靠坐在一旁,薛半夏半跪在他身旁又捏又掐,总算让他恢复了神思,不过精神头还不大好。

  他也认出了薛半夏,当即泪流满面,抖着手不停给薛半夏作揖:“姑娘,姑娘啊,老夫代这台州的所有百姓求求姑娘、求求王爷了,可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啊,若是不及时管制,怕是台州迟早都要死绝了哇!!”

  原来,这孙大夫在昨日便同医局里的张大夫一同去了府衙,想要向太守吴玮汇报这城中的异变,瘟疫一事不易治疗,若是不能及时控制,那等待所有人的便只有一死。

  可是他们还没见到太守,便先被关了起来一顿拷打。孙大夫听说过什么叫杀威棒,这顿打挨得无怨无悔,可是挨了打以后,他们二人仍旧没见到太守大人,反而听衙差们轻飘飘几句就断定了他们妖言惑众、罪不可恕。他们两个文弱之人哪里经得住这般吓,张大夫当即便昏死过去。

  衙差们拖着他们二人要扔进牢里,路上孙大夫听到了太守大人的声音,他叫“王爷”,孙大夫挣扎地看过去,仓皇之下竟认出被称作“王爷”的那位正是之前来向他看诊的那个男子!!他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拼命挣扎了起来,那个抓他的衙差一事不查,竟真的叫他挣脱了去。

  他想叫住那个王爷,他们一行人却又走远了。没有办法,他只能东躲西藏地伺机去靠近他们。只是那衙差虽说一时之间被他甩掉,却到底是有功夫在身的,若不是担心动静太大扰了贵人,衙差怕是早就伙起抓住他了。孙大夫见无法靠近,当机决定先逃回回春堂再说。

  哪知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竟被那日与王爷一起的姑娘所救!

  “姑娘啊,你也是大夫……”孙大夫话音还未落地,他们几人身后的大木门外便想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叮叮咣咣。

  “开门!!里面的人开门!衙门办事,捉拿要犯!里面的人,开门!”粗噶的嗓门响起,想来是看到了刚才的一切。

  薛半夏气的牙咬得咯吱响,狠狠地看向小厮:“去开门!”

  “姑娘!姑娘啊!老夫一人事小,这全城百姓的性命可耽搁不得哇!!”孙大夫悲戚叫喊,生怕薛半夏将他扔给门外的那两人。

  薛半夏深深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安抚着战战兢兢的孙大夫:“孙大夫,你我都是大夫,自然一心向善。你且瞧着,看我怎么教训门外那两个混蛋!”

  木生被薛半夏的狰狞笑容吓得一抖,听出薛半夏话语中的意思,忙上前劝告:“薛姑娘使不得!反正他们也没法拆了这门,我们等他们自行离开便是。”

  “我偏不!”薛半夏牛劲上头真的拦不住:“我今日若是让这两个人就这么走了,我薛字儿倒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