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马儿拴在一旁,薛半夏守在城外的长亭处时不时向远方望一眼。官道两旁的树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太阳就这么照下来,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的桂花的香气。

  自从娘亲得知师姐等人要来京城,就高兴了整整两天,家中的客房、被褥都被吩咐收拾了个遍,甚至府里采买的食材都多了好多,今日又死活要让薛半夏来城外接师姐进城,生怕对方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多走一步。

  薛半夏也想外公那边的亲人,近三年没见,她分外想见师姐。更何况,师姐还带来了她想要的消息。

  等了近一个时辰,薛半夏看到了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人马不少,她心中一喜,解开缰绳飞身上马,双腿一夹向那处奔去。

  “师姐!”她冲着队伍打头阵的、身后背着一柄重剑缓缓而行的女子高声喊道。

  郭迟早就看到了雀跃奔来的小师妹,脑袋后面的马尾一甩一甩的,听到对方欢欣的呼唤,她一向不苟言笑的面颊也不禁露出几分笑。轻轻一夹马腹,迎上了喜形于色的薛半夏。

  “跑慢些,急什么。”

  “师姐,我好想你啊!”薛半夏驾着马欢欣地围着郭迟绕了一圈,停在对方的身边,絮絮地和对方说着话。

  二人等着镖师们跟上后,并排骑着马往京城里去。

  刚走到薛半夏方才带着的那座长亭处,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见斜侧的一条小路上插出几人,护着一架奢华的马车急速跑来,打头阵的赫然正是薛半夏两天前遇到的李星历。

  镖局的镖师们登时目光警惕,手中紧握着自己的兵器蓄势待发。

  郭迟沉着脸凝神看着越来越近的一行人,横马于最前处,双手捏着缰绳,神色警惕,浑身紧绷,作势护着身后的众人。

  仔细端详了对方一众人马,竟然还看见了跟在赵冶身边、从不离身的赵季!薛半夏与身侧的郭迟低语几句,郭迟犹豫片刻,向身后的镖师们打了个手势,退到薛半夏身后。

  消了镖队兄弟们的惊吓,薛半夏向神色严肃的郭迟点头示意,自己策马迎上风尘仆仆的李星历。

  “郡王爷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星历皱着眉头,压着声音与薛半夏说道:“王爷遇伏,我为了护送母亲抄小路躲开了歹徒,只是王爷那边人手拨给了我们一些,不知援兵是否来得及。丫头,你若是方便,不如去搭把手?”

  “王爷遇伏?!”薛半夏心脏急跳,万万没想到,时隔两个月,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她急忙看向李星历身后的赵季,匆匆问道:“赵季大哥,王爷那里有多少人?是否挺得住?”

  赵季一张黑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低着头不愿看向薛半夏:“王爷身边现有五人,来人……还是薛姑娘知道的那波人。”

  李星历也着急,附身和马车里的人解释:“父亲母亲!有赵季和护卫们护着您二位进城,儿子得去帮帮王爷。”

  心急如焚的薛半夏于是也快速回到郭迟身边,三言两语间与她简单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郭迟轻轻皱了下眉,听到师妹说那杀手极其凶险,想到这趟镖索性也到了京郊,这么多镖师在,应是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与你一起去。”郭迟开口道。

  “师姐,你去了的话,这镖……”薛半夏并不赞同。

  “没事,我有分寸。”郭迟轻轻点头,她虽惜字如金,却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看着对面的李星历神色郑重地与赵季说着什么,她扬声提议:“这位公子,我们是广盛镖局的镖师,公子若是放心,可以让我镖局的兄弟们护卫左右,全速进城,以保安全。”

  听到对方的提议,李星历先是看了眼薛半夏,见她对那女子全然信赖的样子不像做假,回头又看向赵季。见赵季轻轻点头,李星历才对郭迟拱手道谢,后又向马车中的父母解释了几句。

  车帘被车内人轻轻撩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望向了穿着男装的薛半夏,轻声问道:“那便是薛半夏薛姑娘吗?”

  “母亲说的没错,那便是薛半夏,就是那日在酒楼与人争执那位。”

  “护好她,可别让她受伤了。”长公主嘱托自己的儿子。

  李星历:……我呢?我呢我呢我呢?

  “薛丫头!走了!”

  三人快马加鞭离去。

  果然,赵冶这边的几人正在苦苦支撑,赵年带着四人正与外围十几个黑衣人鏖战,人数相差甚大,他们几人战得十分艰难,见到他们三人来助,一时间难掩兴奋。

  见来了三个帮手,草丛中竟然又跳出多人袭来,薛半夏、郭迟弃马血战上前,一阵破空声传来,薛半夏抽出青剑正要回身抵挡,却见郭迟三步化作两步疾速上前,双手紧握身后重剑,以腰为轴,重剑旋即立于身前。“锵锵!”几声,箭羽颓然落下,跌至脚底。箭头弯曲,可见其力道。

  不待薛半夏说什么,郭迟又是挪了几步,将那重剑舞得虎虎生风,砍倒两个杀手的同时还挡了三五支射向他们的箭。

  “他们竟有弓箭手?!”郭迟虽经验丰富,但是江湖中人再怎么放肆,也是不敢私自拥有弓弩的,现在这个情况,显然是不同以往的艰险,她再不敢分神。

  “马上就没了!”李星历朗声高喝,趁身前没人,快速抬起手腕,回想着方才几道羽箭飞来的方向,沉着射出袖中箭,破空之声由近及远,随即,远处传来几阵惨叫声、重物落地之声,他们几人果然再没受到弓箭偷袭!

  与此同时,薛半夏势如破竹,剑招迅疾,无与伦比,招式之间迸发出的蓬勃杀意竟叫左右滚滚袭来的杀手们下意识驻足不前,回过神后的他们恼怒上前,眨眼间却被那个眉目凌厉、神情肃然的女子一一刺伤。

  她分明可以将他们一剑封喉,却最终只是刺伤他们?杀手们不解,却在对方强大的实力面前踌躇了起来,再不敢上前。薛半夏疾步走近那个被射的像个刺猬一样的马车,扬声唤道:“王爷!王爷你还好吗?”

  车帘轻动,赵冶那张好看的脸露了出来,面色是薛半夏从未见过的严肃,语气沉重,难辨喜怒:“半夏,你不应该来的。”

  听到这话的薛半夏一愣,眉头一皱,还来不及问出为什么,便又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她扭腰回身,青剑高抬至头顶,顶住对方全力劈来的一招。为不将对方注意力引到赵冶身边,她又缠着对方远离了马车附近。

  渐渐的,他们开始吃力。五个侍卫三个重伤,倚着马车退无可退,只剩他们三人和赵年与另外一位侍卫。纵使薛半夏与郭迟是一顶一的高手,李星历更是军中尸山血海走出来的铁血战将,可是对方人手众多,便是车轮战,也能将他们三人耗死在此处,更别提他们乌泱泱涌上来,左边刺一剑右边捅一刀这样的流氓打法。

  包围圈越来越小,浑身血淋淋的赵年见状,吹出一个响亮尖利的哨音。不待在场的人有什么反应,外围的树上、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动静,片刻间出现了更多的人包围住了所有的杀手,以及中心处的薛半夏等人。

  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那些杀手们面对全身裹着铠甲、有组织有纪律的军人,只有被活擒、被斩杀的下场,无一遗漏。

  危机就这样以一种令人出乎意料的方式解除。

  身上挂彩、狼狈凌乱的李星历一掌拍上马车,气地直嚷嚷:“你早有准备?!亏我这么尽心尽力的帮你,不能提前通个气吗?还以为今天小爷就要交代在这了!”

  赵冶跳下马车,没理发脾气的李星历,只凝眸望向忙着给重伤的侍卫上药止血、包扎伤口的薛半夏。

  薛半夏也听到了李星历的话,此刻倒是十分认同赵冶刚才同她说的话。她心知自己确实有些关心则乱,赵冶不是别人,是心机深沉、手捏朝廷百官命脉的拱卫司指挥使,纵使他会犯错,但却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之前在京郊遇伏,想来已经是他难以忍受的一次疏忽,怎会一而再面对同样的风险?保不齐这次的事情还是他亲手策划的呢!

  想到这里的薛半夏觉得自己真的是蠢爆了,哪里用得了这样听到他遇险就巴巴地凑上来?简直就是大惊小怪、自作多情!他位居高位、属下无数,与她师门的那些师兄弟又怎么可能一样?没有了她,他当然还有别人来助他脱险!现在仔细想想,既然赵季都知道还是那波人,说明赵冶一定知道!

  果然,诱敌深入、瓮中捉鳖才应该是他一个拱卫司指挥使能做出来的事。

  尽管脑中思绪翻飞,薛半夏手中动作却不敢有半分犹疑,那些侍卫伤的不轻,只是野外粗糙包扎一下就将她特意给李星历做的金疮药用了个干净,现在坏境简陋,她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剩下的,就看指挥使大人如何处置了。

  赵冶见薛半夏忙的不可开交,便也不上前去打扰,只扭头吩咐援兵的侍卫长该如何处理这些杀手。

  等侍卫们将马车上的箭羽都拔干净了,薛半夏才忙的差不多了。郭迟见状,拿过来自己马匹上的水袋给她冲洗手上沾到的血。薛半夏一边洗手一边嘱咐那位唯一轻伤的侍卫如何移动伤员、抓紧送医。

  见忙忙碌碌的薛半夏终于安静了下来,郭迟低声问她:“半夏,既然这边没有危险了,我看也没耽搁多久,想来能赶上镖局的兄弟们。我们抓紧走吧。”

  “好。”薛半夏点了点头,将手随意在身上抹了抹,捉了师姐递来的缰绳,扭头与不远处的李星历和赵冶告辞。

  “王爷,郡王爷,我与师姐还有事,就不多留了。”说罢,她不多看也不多问一句,便与郭迟二人立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赵冶望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他方才仔细看了许久,她的身上衣服破了不少地方,浑身血淋淋的,也不知是谁的血。只是衣服破掉的地方,一定也是受伤了吧……但她方才只顾着帮伤员包扎,半个眼神都没分给过他,就连最后一句话……也让人听着心里别扭。

  回想着自己与她说过的话,赵冶只觉得心中憋闷难忍,懊恼不已,眉头也不由地皱了起来。李星历也瞧见了,他才懒得管那么多,今天虚惊一场,已经累瘫了。他跳上马车,掀开车帘进去瘫坐在一处。

  想起什么似的,他屈指敲了敲车壁,声音与一般的马车有明显不同。

  “啧啧,难怪箭都射不穿。果然有备而来呀,回头你把这造马车的工匠借我一用呗,我给我母亲也搞一辆。”说罢,李星历便闭目自顾自地打起了瞌睡。

  “不过……”他又睁开眼,看向安静沉思的赵冶:“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什么?”心不在焉地敷衍。

  “这些人的身手招式……有些很像军中……”李星历迟疑开口,说着他又狠狠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我看错了。”

  “什么意思?”赵冶看向李星历,眸中厉色震得他一愣。

  李星历慌忙坐直身子,手舞足蹈地嚷嚷:“这事怎么可能!虽然确实有那么一招半式与军中士兵用的相似,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不是吗?”他激动地不已:“你仔细想想,军队里面每个士兵都是有记录的,怎么可能一下子跑出来这么多还没人知道?你就算现在去军队里面去查,金吾卫、禁军也好,城西大营也罢,绝对不会有这些人的半分痕迹!他们肯定不是部队里面的人!”

  “好了,我没多想,你别激动。”赵冶缓声安抚对方,他理解李星历,自小长在军中,现在更是在军中任职,绝不愿意有人对将士们有半分误解。

  “你去查!你去查你去查!一定要查个明明白白!”李星历更激动了:“反正我话先撂在这,绝不是我们大梁的兵!”

  好不容易让李星历冷静下来,赵年又递进车里一只箭。

  赵冶看着那箭头,正是是前线士兵用的追魂箭。他将其递给李星历:“这箭头的形状、用的铁材,都比你那袖中箭好得多。”

  李星历自然也认出了这追魂箭,气的满脑门子血管迸起,激愤难忍:“可恨!可恨之极!我去查,你让我去查这件事!!小爷非要把这事查个清清楚楚,污蔑我大梁将士,小爷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行了。”赵冶揉了揉眉心:“我当然没多想,你也别掺和这事,好好当你的校尉,你不适合做这些。”

  直到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赵冶才从心中的懊恼惆怅中渐渐捋出一些门路,慢慢回过味来。

  为什么他在薛半夏急急地询问他是否安好后心中莫名涌现出一丝窃喜,明明他是不想她搅合进来的,他已有部署,万无一失,她的到来分明就是节外生枝,让他在这场本可刀迎缕解的捕捉行动多了额外的担心,可是他仍旧因为她的关心而开怀。

  为什么他在看到薛半夏在听到他说她不该那一刻愣怔的表情后,会耿耿于怀如此之久,甚至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可是这话并没有半点错。他从来都知道什么叫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无半分收回的余地,但那一刻,她神色中淡淡的无措却使得他无措至极,生平第一次,他在为自己说了一句“正确”的话而懊恼。

  为什么在最后,发现她在对自己与对星历的态度别无两样、没有多给自己一个眼神没有多半分注意时,心里又涩又失落……

  他看重她,他好看重她。

  在得知她如此担忧他的安危那一瞬,他为她的在乎而窃喜。

  可是他却和她说她不该来。

  换位思考一下,赵冶觉得如果是薛半夏对自己说这种话,自己怕是会气疯了吧。

  而他可能潜意识里也明白自己说的话有些伤人,所以在看到半夏那样的反应后,才会悬心后悔,想到她那一刻的无措茫然,赵冶就想给自己一掌。

  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式表达的,自己情急之下却对她用了最急躁的法子,活该半夏不想理他。

  这边薛半夏和郭迟策马疾驰,很快便赶上了全速前进的长公主等人。赵季俯下身听了马车中的人吩咐后,扭头折回到了薛半夏的身边:“薛姑娘,长公主有话和你说。”

  虽然有些惊讶,但是薛半夏自认自己与长公主没什么交集,也不怕她做什么,给了郭迟一个安心的眼神,驱马上前。

  端庄雍容的长公主正撩起车帘看着她:“可有受伤?”

  薛半夏忙回答:“没有没有,郡王爷和王爷都安然无恙,现在在回京的路上。”

  “你呢?”

  “我?”薛半夏不明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只能如实答道:“我也没有,援兵来的很及时。哦这身上的血是别人的。”

  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发簪上的珠串折射出一阵柔和的光泽,长公主弯了弯唇,眉目间含着淡淡的笑意:“本宫听星历说了你在酒楼说过的话,很是欣赏,你别害怕。”

  薛半夏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