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委实有些激烈。如果只仅仅是这一轮回的顾香河,那还可以理解,可偏偏年追弦看顾香河,不是从一个轮回里看的。

  顾香河曾与他们一起生活在竹林里,救过时燃最后亦在大火中为时燃所救,他曾亲眼见证过时燃以一己之力劈山救洪,和他们住在一起一段时日还约定了年节相聚。太多的事情积累起来,让年追弦无法接受顾香河这样说时燃。

  甚至是,他没有办法接受任何对时燃的诋毁,尤其

  还是从顾香河嘴里说出来的。

  年追弦正色起来,坚定道:“他没有恶行,他是最好的人。至于属种、源地、同族,对我来说知道不知道没什么分别,我又不可能因为这些不爱他。”

  顾香河道:“如果他欺骗你呢?”

  年追弦沉声道:“他从不骗我。”

  顾香河从来不是弯弯绕绕额的人,早就不想再铺垫了,直截了当地道:“地中城里伤了老胡的妖祟,他不仅给老胡下了咒,还给很多人都下了咒,你知道吗?”

  这事他刚在荀初那里听说,但结合顾香河之前对他关于时燃的那些盘问,此刻再提起这事叫年追弦心中的不舒服变成了几分恼怒,他皱眉道:“你怀疑这妖祟是时燃么?”

  顾香河道:“不是怀疑,就是他。”

  年追弦声音又冷了几分:“绝无可能。”

  见他这副模样,顾香河又着急又是恨铁不成钢,在他看来,年追弦此刻就是一个被灌了迷魂汤,被别有心机的人骗的团团转的大傻子。他带了一丝怒意沉声道:“我们有证据了!老胡中的那个咒靠近施咒者的话,他身上就会散发出腐叶的气味,难道昨天你没闻到?”

  年追弦反问:“老胡中了什么咒?”

  顾香河道:“不是劫命咒就是赊命咒!”

  年追弦喝道:“你们分明连咒术到底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能有证据定时燃的罪?!”

  顾香河漠然地说:“是不是他,等下便知了。”

  年追弦脸色猛然变了:“什么意思?你把我支走,是因为石蒙和胡四虞要对时燃做什么吗?”

  他的脸色陡然苍白下去,突然转身慌张失措地往外跑去。

  ……

  时燃进亭子之前便察觉这亭子有异,应当是有什么阵法。不过布置得精妙绝伦,当属以小谋大的典范,任凭灵力再高的人进来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

  可毕竟时燃是罗刹妖剑,当之无愧的前辈,此等手段放他眼前还是不够看。但时燃没说什么,默默地进了亭子。他看出这几人对他有些敌意,若是真起了龃龉,夹在中间为难的还不是年追弦?即便时燃心里明白年追弦大抵是会站在他这边,可若因此与朋友们有了裂痕,却是自己万万不愿看见的事。

  索性自己磊落轶荡,无非是此刻身体只剩残魂败气,许是会吃些苦头,不过这又有何所谓。

  时燃端坐在亭中,立刻感到身体中血液似乎被冻住一般,又冷又僵,他心道:“小年说这胡四虞本事多果真不错,能将炽寒阵发挥道如此地步。”若是从前这小小阵法自然奈何不了他,而此刻时燃却的确动弹不得。

  胡四虞更是个不喜欢兜圈子的,上来便道:“你给地中城的人下咒,意欲何为?接近年追弦,又有什么目的?”

  时燃想到了这几个人对他有误会,但还真没想过竟是因为城中出现的这个妖祟,被胡四虞逼问,他也不恼,只平静地道:“与我无关。”

  胡四虞笑了一声,将手心朝上拿给时燃看,口中冷声道:“你看这个,可还熟悉?”

  时燃随意看了一眼,很快道:“像是劫命咒或赊命咒的印记。”

  胡四虞道:“我靠近你后,身上浮出了腐叶的气味,你还要抵赖吗?”他轻笑一声,“你不用想着耍花招,这亭中我已布下阵法,你怎么也不可能轻易脱身。”

  时燃眉目微沉,唇角微勾,眼眸却不见笑意:“你说话,倒是真不客气。”

  他这一句忽然让胡四虞感到了几分压力,甚至石蒙都皱了眉。胡四虞心中隐隐觉得时燃不简单,他哪里知道,时燃若真的拼上剑魂,一百个自己他这会也杀完了,哪里还用坐这听他的出言不逊。

  时燃心中微怒,却也不是因为胡四虞出言无状,而是他听到胡四虞靠近他身上有腐叶气味之事——他几乎立刻明白这所谓妖祟到底是谁,除了年华不作他想。年华身上有他的剑意、剑风和灵力,他作下恶行,却要自己背负恶果。时燃心中厌极,他这一动恨恶的念头,忽然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时燃立刻静心不敢再想,吐血事小,若是让年追弦知道,他却免不了担忧难过,自己哪能见他伤心,连忙压下气血,默默平复。

  半晌,时燃道:“下咒之人另有其人。不过你们不必担心,若是他的话,不会给你下劫命咒的,此咒定然是赊命咒。”

  说完时燃心中忧虑起来,他虽与年华互相厌弃,但却十分了解他,他一向洁身自好,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从来不愿使不入流的手段。这次不知是要做什么,竟不惜动用赊命咒——只怕是与救小年一事有关。这样一来,时燃便知他的快乐与温暖还剩下多少时日了。

  十七日。

  赊命咒的时效一过,年华便会把他的小年带走了。

  胡四虞哪里知道时燃心中的苦痛,他也不相信时燃的话,只冷笑道:“你还要扯谎么?他伸手抓住时燃的左腕一翻,“你忘了你虽伤我一条腿,我也伤了你一只胳膊么?”

  然而一看之下,时燃刚劲的腕上却毫无伤痕,胡四虞一愣,细探一下,却还是同样的结果。那天的妖祟叫他打伤,绝不会这么快就恢复,并且就算他有灵丹妙药,也不可能是这般流畅的肌理——竟果真不是他。

  时燃为了此事了结,强忍着让他探查完毕,而后手腕一扭,反手擒住了胡四虞的臂膀,甩手一滑将他挑了出去,沉声道:“看在小年的面上,我不计较你冒犯,下不为例。”若非知道他们几个人防着自己,大都是为了年追弦的缘故,时燃哪能容忍有人敢对他这般撒野。

  胡四虞从在地中城记事起,就是个本领很大的人精,从未如此狼狈吃亏过,在时燃手中竟无还手之力,甚至是布了阵法也没能占了便宜。胡四虞虽然有的时候刻薄了些,但却不是个唧唧歪歪的人,站稳后拱手坦荡道:“确是我们误会了你,多有得罪。可是……为何靠近你我身上会有腐叶气味?”

  时燃言简意赅道:“我曾将灵力赠予他人。”

  胡四虞瞬间明了,正待再说,忽然听到那边年追弦的喊声:“时燃!时燃!”

  时燃目光一沉,对胡四虞低喝道:“还不将阵法撤了,这事还要让小年知道吗?”

  他已经受了内伤,阵法不撤,他一会若是支持不住,在小年面前显露出来,那可就大大不妙了。胡四虞忙撤去阵法,时燃还要再交代两句,就见年追弦已经看到了这边,正向这边拔步跑来。

  他一进来,就张开双臂将时燃牢牢护着,他身量不如时燃,体型也没他高大魁梧,护在时燃身前显得有些滑稽。但他紧紧挡着,对胡四虞和石蒙大声道:“时燃不是妖祟!你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他?!”

  时燃看着不由分说就挡在他面前袒护

  他的年追弦,心中划过一阵一阵地战栗暖流——他何其有幸?能有这样的一刻,苍天终究是待他不薄。

  胡四虞对着时燃能坦然道歉,他们毕竟不熟,可面对年追弦却有点抹不开脸,说不出来同样的话来,倒是石蒙终于说上一句话:“都、都、都赖我,赖我,小年你、你别生气了。”

  石蒙艰难地说:“我们错、错怪时、时燃了,对不——不住。”

  年追弦还是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胡四虞咳了两声,道:“那个,晚上……去我家吃个饭,我——我那还有两坛好酒……那啥,一起喝了呗。”

  年追弦知这就是胡四虞的道歉了,抿着嘴没说话,胡四虞清清嗓子又道:“……说定了啊,那……我们先走了。”说完他冲石蒙比划一下,两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他们一走,年追弦才慢慢地转过身来看时燃,时燃目光清亮又柔软,正含笑望着他。年追弦轻声问道:“时燃,你受伤了没有?胡四虞他们做什么了?”

  时燃摇摇头微笑道:“没事,就是聊了几句。”

  年追弦一见时燃这个样子不知为何就涌上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委屈,他猛地扑进时燃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时燃顿时慌了手脚,他从来没见年追弦这样哭过,小孩子一样委屈到了极点,哭的抽噎,满脸都是温热的泪水,蹭的他胸膛湿了一片。时燃无措地给年追弦擦泪,柔声哄着:“小年,小年,不哭了,这是怎么啦?”

  年追弦哭的越发厉害,时燃急得眼眶也泛了红,他一手抱着年追弦,一手摸着他的脸低声道:“受了什么委屈?顾香河与你说什么了?不哭了,不哭了,嘘……怎么伤心成这个样子?”

  时燃看的心都碎了,怀里的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没办法了,俯身下来轻吻着年追弦,吻了红红的眼睛和鼻尖,也吻了委委屈屈的嘴角,最后一把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凉亭外的石椅上。

  时燃在年追弦面上单膝跪下,从下往上看他,担忧地哀求道:“别哭,别哭,小年,有什么事,你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