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农事杂多,稻子要移栽插秧,种有小麦的人家还得收割麦子,一系晾晒收仓。

  地里豆子,高粱,春播作物也到了施肥锄草的季节,村户几乎举家出动,头都给埋在了地里。

  佃户家里拢共就那么两三亩土地,便是人少作业工具不好,倒是也能忙得过来。

  只不过自家那点土地活儿不算多,可地主东家地广农事杂,佃户少不得要被叫去做事,几日不着家也是寻常。

  为此佃户紧赶慢赶的料理着自家田地的活儿,想着能快些做完,如此被东家叫去了也不至于太耽搁了自家的活计。

  许多盐清早上把秧田里的稻秧连根扯起来扎捆成一捧放在前些天已经翻好的田里,预备着插秧。

  趁着田里还有点水把秧子插上,要是再晚些还不下雨,田里的一点水也干涸了,到时候秧苗就更是活不成。

  曹家总共一亩田,既要做育秧田又要做插秧田,许多盐扯了大半的秧苗扎捆好,从田角边开始干。

  清晨凉爽,周遭田地上全是劳作的农户,男子女子的唠嗑着倒还挺热闹。

  “今年这日子也真是难捱,苦熬着竟才到插秧时节。家里已经数着米过日子了,再过些日子只怕是糠米都不够吃。”

  “这坳子里谁家不是这样的光景,便只盼着东家能少差遣一二,多些时间料理着家里这摊子,否则天旱今年收成遭殃,明年都得饿死。”

  许多盐听着谈论,插秧的动作放慢了些。

  早几年战乱,如今方才平息两年,朝廷为重养生息,重负压到了老百姓身上,苛捐杂税年年增收,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都不尽如意。

  平农人家日子好过的也没有两户,更何况是佃户。

  他不免也想到了自家的米缸,忧愁倘若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又如何能够顾忌住他娘。

  正当他出神时,头顶忽然传来了一道吃惊的声音:“你怎么下田了?!”

  许多盐闻声仰起头,抬起手腕把插秧甩在脸上的水擦了一下,看见曹闻扛着个麻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微叠起眉头,自己为什么不能下田?

  曹闻低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许多盐光着踩在泥里的脚。

  许多盐眉心微动,他怕裤管打湿了裤脚挽的有些高,两条常年不见光的小腿纤长并且还有些白。

  他抿了下嘴,又不是高门大户,饭都吃不饱的乡野村妇的谁还计较这些,男人这该死的占有欲。

  不过在外头也不想跟他争辩什么,于是埋下身准备把裤管放低些。

  伸出胳膊身前的人却以为他上不去田坎,突然单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股极大的力气竟须臾就将他带上了田。

  “你不是那个来了么,田里凉啊。”

  许多盐看着突然靠紧自己的胸膛微微一顿,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但却没做什么手势。

  不说这茬他差点还给忘了,他倒是记得清楚。

  曹闻见人站稳了便立马放开了手,转而把刚买的米粮拿给许多盐:“我买了两升稻谷带回来,还得脱壳儿。”

  “你把稻谷带去找有石碾的农户脱一下吧,曹家坳出去一点有一大户瓦房人家,姓乔,他们家里有石磨。田地里的活儿我来就成。”

  许多盐闻言看了曹闻一眼,准确的说是看向了麻袋。

  竟然买米了……

  米粮交到他手上的同时,跟着还有一团什么热乎乎的塞到了他怀里。

  “忙了一大早上,吃点儿东西。”

  许多盐看着手里的油纸包,凑近了隐隐能闻到包子的味道,耳边忽然就回响起了一句让他一天吃三顿的话来。

  他发愣之际,身前的曹闻矮下身把放在田坎边干瘪瘪的布鞋拿起来整了一下,放到了他的脚边:“日头快高了,鞋子穿上回去吧。”

  许多盐受着这番伺候明显手脚有点发乱,一脚过去没把脚塞进鞋子里,反倒是重心不稳一胳膊径直按在了曹闻的肩上。

  颇有一副要他给自己穿鞋的派头。

  曹闻见状怔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任劳任怨的把鞋子拿到了手里,抬起许多盐的脚把鞋子套了上去。

  许多盐明显的感觉到周遭农户都暗戳戳的朝这头看了过来,不免长吸了口气,他真不是想要这样……

  “没想到你脚尺码还挺大的。”

  曹闻放下许多盐的脚,又看了一眼,眼中挺是欣赏的中肯评价道。

  许多盐:………

  好险,幸好这小子说话难听,不然他都要希望自己真是个女人了。

  他连忙比了比手势:’我先回去了。‘

  看着人忙慌慌的离开,曹闻挠了挠后脑勺,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可是就真的挺……

  “瞧曹闻倒还挺心疼他媳妇儿的,都不叫下田,这才什么时辰就喊着回去了,也不晓得那麻袋里装的什么。”

  “怕不是米粮吧,看着从外头回来。”

  正在黄豆地里拔草的妇人听到不高不低的声音,觉着这就是有意说给她听的。

  妇人嗤了一声: “再心疼又如何,就是一日什么也不做干在家里躺着吃不饱饭也是白搭。”

  “曹闻那小子前两日才惹了东家受好一通打,东家还愿意瞧见他,哪里能弄得来米粮?”

  孙氏听见妇人们议论,瞧着尽说曹闻的好,人晓得心疼媳妇儿云云,只怕多说几句就要说到曹闻先前来家里提亲她不答应的事儿上了。

  好叫她后悔咧,后悔没把女儿许给这样的好后生。

  她悔个屁,先前没给这小子机会嘛,让他拿十两银子做聘礼就把姑娘嫁给他,这小子倒是好,左拖右捱的愣是拿不出来。

  一个穷家薄业的佃户,她姑娘生的好,与其嫁给他朝不保夕的,还不如在东家宅子做小吃香喝辣,小半个主子,不比跟着这穷小子强得多?

  这帮子佃妇,就是妒忌她姑娘嫁的好,在这儿说些酸话。

  几个妇人被堵的没话说,悻悻的闭上了嘴。

  日头逐渐拔高,田地里的农户说长道短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都想赶着把活儿干了收工。

  曹闻低着头一手三根的把秧插进田里,他动作迅速,田里只听水声,不到一个多时辰就已经插了大半块秧了。

  他直起腰瞧着有没有把秧子插斜,眼见青绿秧苗都排溜儿的插得很好,这才满意的准备继续插秧时,村道上急匆匆的跑来了个人。

  “钱老爷家今日下午西南庄那头的要收麦了,让大伙儿空闲的都去帮忙!”

  来者在村道上喊了一声,顿时安静的田地上又聒噪了起来。

  曹闻听着前来传话之人的声音挺是熟悉,回头发现竟然是他大伯。

  “这一收麦又是好些天,家里的秧都还没拾腾完,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嘛!”

  “就不能迟两日啊~”

  佃户纷纷埋怨,曹勇全道:“哪回不是这般,我就是来给大伙儿带个话,去不去的还得看自个儿。”

  “那头今儿管不管晌午饭啊?”

  大伙儿听曹勇全这话,都不敢再嚷嚷,转而又问起了旁的。

  “这么早就通知,想来是有的,不过也得看那头的安排,庄头没同我说咧。”

  虽是没得到肯定答复,手脚快的已经从田里起来,奔着那顿还不确定的晌午饭预备要去了。

  曹闻看着大伙儿一边不情愿,一边又得过去,不免叹息。

  这些佃户已经被压出了奴性,主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便是明知是不公正的待遇也不敢反抗,只能任由着当牛一样差遣。

  曹勇全看着佃户都在陆陆续续的回去,独田里还有一道高大的身影依然在忙碌,他正想说这乡民不早些过去看有没有饭吃么,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侄儿。

  “阿闻!”

  曹闻看着曹勇全从田埂上走了过来。

  “怎了大伯?”

  “老爷说叫佃户空闲的去帮忙。”

  曹闻扬起眉毛:“大伯要去?”

  曹伯父叹了口气:“寄人篱下主人家有事哪里能不去的。”

  “不是说空闲的去么,我要插秧不空。”

  曹闻径直道:“那赵管事看我不顺眼,我何必再去找不痛快。”

  曹伯父见着曹闻驴脾气上来,连忙道:“话虽如此,但是长此以往的不过去,只怕是东家那头有话说,明年这地不想种了?”

  曹闻看着田里的秧苗,天气干旱秧子都不秀,一亩田的收成再好又能有多少。

  跟着东家吃不饱穿不暖的,用一亩地就把农户像牲口一样拴着,就算是东家明年还肯把地续租给他,他还考虑要不要继续种这不是自家的地呢。

  眼下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他赶着把自家地里的活儿干完可不是为了去东家面前装乖讨好的,而是把空余的时间自行再某些生路把日子过下去。

  “随东家的意吧,他要是不租地了,我就去寻别的活计。”

  说完曹闻站起身:“我回了啊。”

  曹勇鑫看着人顶着太阳真就往回去了,脸上的褶子都急了出来:“别跟东家犟,哪里还有比种地更好的活计啊!”

  曹闻充耳不闻,只背朝着曹勇鑫摆了摆手。

  曹勇鑫拿曹闻没法子,只得看着人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脑子里琢磨如何给他编排个合适的不去理由:“哎呀,这小子!一点不省心!”

  “我回来了。”

  曹闻推开篱笆院门,见着站在院子里的许多盐正抱着一顶草帽。

  “要出去?”

  许多盐见着忽然回来的人下意识的想把手里的草帽藏起来,日头渐高,想着田里插秧顶着太阳晒,正犹豫要不要捎顶草帽过去,没想到人就回来了。

  他一时有些尴尬,往身后遮蔽了一点草帽发现一大顶帽子根本藏不住,自知已经瞧见,干脆把草帽盖在了自己头顶上。

  转而道:‘我去菜地拔草。’

  “现在日头高别出去了,当心中暑。”

  曹闻把许多盐头顶的草帽取了下来挂回了灶门前,怕人出去又被唤去西南庄了。

  “找到人家把谷子脱米了吗?”

  许多盐看着被挂回去的草帽,顿了一下,随后点点头,进屋去把才脱好的米端了出来。

  脱米很费功夫,石碾力大容易把米碾碎,用力小了又脱不下来,幸而是脱米那户人家的姑娘心善,还帮着他脱米,要不然还得费好些时辰。

  不过脱出来的米也还得二次处理,要把米倒进圆簸箕里抖去碎壳。

  曹闻摸了一把碎米,还热乎乎的。

  “哪户人家脱的?有没有为难你?”

  许多盐摇了摇头,指了一下乔家的方向。

  乔家是平农人家,许多盐也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意和佃户来往,上别人家里求人办事,多少都得带点东西。

  可是家里实在没什么好送人做人情的,他犹豫再三挑了两颗长得不错的白菜过去。

  乔家人都已经下了地,只有个姑娘在家里烧饭,没有嫌他带的白菜,他过去很是好说话的就让用石磨了。

  “那便好。”

  中午,两人用昨天的鸡汤煮了米粥,许多盐还是鲜少到了晌午时间没饿,于是多给曹闻添了些稠的。

  吃了饭日头已经很高了,正是一日最毒辣的光景。

  他洗了碗筷坐在堂屋前吹着穿堂风,认真的挑拣着米里的秕谷和壳子,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偏头见着曹闻也没有午睡,正在装背篓。

  ‘要出去?’

  曹闻道:“时辰还早,我去一趟山里,顺道把背篓还给猎户。”

  许多盐听着又要上山不免蹙起眉头,他把米放在一边。

  ‘我跟你一起去。’

  曹闻虽然不知道她说什么,但是见着她也要收拾出门的动作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不去,在家里就好,我今天一定赶在天黑前回来。”

  ‘家里没什么活儿,我闲着也是闲着。’

  曹闻也听不明白她说的什么,但见人已经开始收拾了。

  他无奈:“好吧,到时候你就待在外山捡点柴火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