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奴坐在马车边缘，他手中缰绳被江雪鹤拿去，李逍火一双漆黑分明的眼睁着看向江雪鹤，眸中闪烁不定。
“鹤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明奴问道。
他听闻江雪鹤一直守着奉州，他对江雪鹤道：“鹤哥哥，接下来我不去扶光，兴许会一直在九州之内游荡。”
江雪鹤“嗯”了一声，对他道：“我与你兴许顺路。”
“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分明是冷淡的模样，说出来这种话，明奴对上那双凤眸，如今深褐色的眼眸沉甸的更加深邃，像是深不见底的幽井，随时能把人吸入其中。
“不。”明奴尚未开口讲话，身边的李逍火开了口。
李逍火嗓音稚嫩，他痛恨自己这般模样，漆黑的眼眸映着那一抹红衣，沉默片刻之后眼底染上几分阴郁。
“不要他跟着。”李逍火握住了明奴的手腕，直生生地看着明奴，那张婴鬼面具冰冷而幽寂，眸中无声地发出抗拒。
明奴稍稍地怔然，原先注意力在江雪鹤身上，他目光落在李逍火身上。
李逍火因为情绪激动身体略微颤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漆黑的眼底透出几分执拗。
他隐隐心中有古怪，情不自禁地皱眉，担心李逍火的身体状况。
他对江雪鹤道：“鹤哥哥，抱歉。”
明奴眼睫略微颤动，对江雪鹤道：“鹤哥哥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李逍火还抓着明奴的衣领，他全身由明奴支撑，仿佛明奴是支撑他唯一的浮木。
漆黑的眼眸稍转，侧眸看向江雪鹤，眸中一片阴郁。
江雪鹤松开手，缰绳随之落下来，他在原地稍后退，看着马车慢悠悠地离开，直到在视线范围里化成一个渺小的黑点。
随即消失不见。
待到他们离开，明奴看向李逍火，他摸了摸李逍火的脉搏，确定人无恙之后才松开。
李逍火在他身旁坐着，一言不发地依旧握着他的手腕，漆黑的眼珠看着落下的树叶，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可以说了。”明奴开了口，他见李逍火主动地抓缰绳，便把缰绳递给了李逍火，孩童李逍火控制马车非常地吃力。
“为何不让他跟着？”
方才的凶劲散了个干净，李逍火背对着他没有讲话，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会跟他走，我不想离开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兴许从他为明奴去死的那一刻，七年间在地下的日日夜夜，他一直都在想着明奴。
他只剩下明奴，明奴成为支撑他在人间活下去的动力。
身后的青年闻言轻声笑起来，那双好看的眉眼弯弯，随之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对他温和道：“自然不会离开你。”
明奴这么说，眼中却没有笑意，只剩下一片担忧。
按照路人的角度，便是明奴靠在车壁边偷懒，让五六岁的男童拉着缰绳，小孩动作间非常吃力。
“哎呀，哪有这么当爹的，真是第一次见。”
“也不怕车翻了……”
男童承受着议论，并未受影响，腰板挺直，使尽浑身力气不让马车方向偏移。
明奴心大，他和李逍火的目的地是最近的地动处，在奉州城外的一处村庄，这里原先是一处宗门遗址，前不久方发生了地动。
村庄里无一活口。
斩祟使前来调查过，封印了此处的怨魁。
此地仍有怨魁残留，明奴猜测兴许此地诞生出了幽门。
当日他们到了村庄，李逍火迈着小腿去捡了柴火，还发现了一些对魂体有益处的药草，自己叼着草药回来了。
木头哗啦啦地掉落在地，火光随之明亮起来，照亮李逍火半边侧脸，李逍火正在老实地往里添柴火。
明奴顺着看过去，目光在李逍火手掌上略微顿住。
“过来。”明奴说。
他一喊人，李逍火便老实地丢了柴火，随即到他身边。
明奴拉住李逍火的手腕，把李逍火的手掌拽到眼前，如今能够看的清楚，上面是被磨破大小不一的伤口。
孩童掌心娇嫩，一不小心便会蹭破皮，李逍火没有管，这会沾上了木柴上的灰尘，看上去脏兮兮的。
明奴握着李逍火的手腕，他看李逍火一眼，李逍火正盯着他看，他颇为无奈。
指尖按上去，明奴施了洁净术，把李逍火洗干净，随即为他上伤药。
他已经不需要伤药，路上还是习惯性地买了一些，现在用上了。
明奴不怎么会包扎，把李逍火的手掌裹得笨重，蝴蝶结打的歪歪扭扭。
他看的略微不满，李逍火却很满意，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即起身，在他身旁坐下来。
“你如今的修为可有恢复？”明奴问道。
李逍火眉眼被火光衬映着，稍停顿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这般。”明奴没看出来什么，他随手变出来一张护身符，黄色的护身符，上面是他随手写的，里面蕴存着灵力。
李逍火摸摸脖子上的护身符，随即靠着墙壁，睡着时仍然抓着他的衣角。
夜深人静之时，明奴在安静的夜晚睁开眼，他侧眸看着李逍火的面容，兴许是服食了草药，李逍火的身体在一点点地长大，如今是十余岁的模样。
他在原地布下一层结界，随即身形在原地消失。
在他离开之后，靠在墙壁的李逍火立刻睁开了眼。
明奴的身影出现在遗址前，裸露的石块上隐隐可见字迹，此地原是仙门遗址，破败的牌匾缠绕着藤蔓，周围一片死寂。
他踏上石阶，在他踩上去的那一刻，一道结界无声地碎裂，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影。
一道红影在他不远处，男人在石碑前矗立，听闻动静之后转身。
两人四目相对，江雪鹤目光倏然顿住，隔着数层石阶，明奴随之顿住。
他随即装作了然无事，踏上石阶，夜色无声蔓延，他轻声道：“……鹤哥哥，倒是有些巧。”
江雪鹤应声，随即冷淡补充道：“此地兴许有幽门，我前来查探。”
他们二人之间气氛略微古怪。
明奴扫了眼石碑，石碑上的字文大致记载了此地宗门的创建时间，约摸在一百年前，不到五十年便消失了。
他看过之后便转身，身后男人跟在他身后。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踏入正殿，因为发生过地动，此地一部分墙体坍塌，墙面出现裂缝，陈设摇摇欲坠。
因地动的程度和局部不同，倒塌的方向并不一致。
明奴注意到角落里尚有被遮掩的书架，他欲上前，手腕在下一秒被握住，身后的人稍带他向后。
“小心。”耳边落下低沉的声音，随即石块松动的声音传来，前方墙体随之砰然倒塌。
有一阵黑雾散开，手腕处传来温热滚烫的力道，江雪鹤对他道：“有一部分怨魁生出来灵智，它们会在地动处布置陷阱，专门针对前来的修士。”
明奴应声，他随即要收回手，然而手腕被紧紧地抓着，无形的气氛在空中蔓延，他向上对上了一双深邃暗沉的眼。
内里表面平静无波，实际上有暗流在汹涌。
明奴被过分强烈的情绪刺了一下，他指尖犹如被抽去了力气，他缓缓开口道：“鹤哥哥，松手。”
江雪鹤未曾言语，雪香顺之蔓延而来，明奴被逼的略微向后退，他背后是已经出现裂痕的墙壁，眼前是压下来的屋檐，和男人过分明艳的眉眼。
他回忆起七年前九年明台之上那一缕雪香，随之眼睫忍不住颤动，心脏在此刻出现悸动。
“啪嗒”一声，有书册掉落在地，明奴未曾抗拒，他按着江雪鹤肩膀，那双凤眸垂落倒映着他，唇齿之间气息汹涌而来，冷静之中带着克制与崩塌。
他手腕传来的力道吓人，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折断，内心深处被遮掩的情愫浮现出来。
眸中是他年少时期仰慕的哥哥、是他重来一世憎恶的少年，是令他心生龃龉的没齿寒凉，是他在极北之巅常常浮出的心头难言。
被压抑、背负的情意浮现出来，明奴被吻得喘不过来气，他在此刻能够感知到江雪鹤的全部情绪。
犹如烈火灼烧，落在他心头，一并燃烧他全身，他略微顺应，眸中清和一片，呼吸之中灼躺滚烈。
“裴仪——”
随着这么一声轻唤，江雪鹤犹如要把他揉碎将他融入骨血之中。
他坠入江雪鹤怀里，眼中只剩下江雪鹤过分明艳的面容，耳垂浮现出一抹氤氲的红，身后是崩塌的废墟，身前是烈火明绸。
光与暗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副极致光景。
他们二人无需多言，只需看向对方眼眸，便可知其心意。
一方焦灼踌躇，另一方忐忑畏惧。
只有彼此相触，方知心意相通。
他们是彼此的另一半自己，若有空缺，依旧能够在人间存活，唯有相融时，方才圆满。
明奴在混乱之间听见了一声坠落声，他脑海中嗡嗡作响，兴许察觉到他不专心，他下颌被捏紧，舌尖处随之一痛。
待到他们二人分开时，明奴脸上晕染出一片绯色，他眼神清明了些许，目光落在不远处地面上稍顿。
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护身符，上面有他亲手写的字，黄色的护身符，如今被人扯断丢在了地上。
……
明奴与江雪鹤来到地底，不出他们所料，此地出现了幽门，且幽门会隐藏自己的身形。
一道雪光随之浮现出来，锁链落在幽门之上，上面贴上符咒，空气随之安静下来，此地怨气纷至而散。
明奴忍不住有些分神，脑海里一张婴鬼面具一晃而过。
“鹤哥哥，可要回去？”明奴看向江雪鹤，扫到江雪鹤的嘴唇，略微停顿之后收回目光。
江雪鹤闻言道：“师门之中已经交给少正安和梅含珏，我不必回去。”
“接下来我的任务是封印幽门。”
隐晦意思便是要随他一起。
兴许看出他的为难，江雪鹤对他道：“不必担心，我不会打扰你。”
“若是你想见我，我自然会出现。”
江雪鹤看出来了李逍火对他的敌意。他遮掩自己的情绪，明面上装作十分大度的模样。
明奴眼神稍动，随即对江雪鹤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话音落下，察觉到他们二人这般倒是有些像偷尝禁果的少男少女，若是不早些回去兴许会被发现。
明奴散了脑海之中的思绪，他身形在原地消失，随之出现在院子门口。
他推开院门，随即身形顿住。
房间里空荡荡的，火光已经熄灭，没有李逍火的身影。
明奴在此刻随之心头一紧，他四处看过去，在此刻忘记了自己能用神识感知，走过去，发现李逍火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逍火。”
他喊了一声，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回应。
明奴手中捏着那张护身符，他神识放出去，随即睁开眼，身形在原地消失。
街巷之中。
少年约摸十三四的年纪，脸上戴着婴鬼面具，他身上的衣衫短了一截，怎么看怎么怪异，怀里抱着一份梅花糕，无视周围的目光踏进人群之中。
紧接着，人群中出现一名青年。
青年一身雪衣，模样清艳逼人，犹如碧波湖之上盛开的灼灼青莲。
只见青年俯身，拦在戴着面具的少年身前，面上隐约浮出担忧，对玄衣少年低声说着什么。
“跟我回去。”
李逍火抱着梅花糕，他此时才有些恍然，眼前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如今模样，七年的时间，他仍旧活在记忆里。
明奴却早已丢下他远去，哪怕重来，也早已不同。
玄衣少年身上落下一层无声的阴影，他眸中动容，随即被无尽的落寞填满，看着面前的青年没有讲话。
李逍火摇了摇头，抱着自己怀里的点心，转身丢下明奴。
“你跟他走便是。”
玄衣少年开了口，他的身体会按照原先的复刻，包括疤痕和嗓音。
此时他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曾经被烧坏嗓子，嗓音偏低，透出几分艰涩。
只当他一厢情愿。
明奴跟在李逍火身后，他唇线绷紧，看着李逍火挺直的背影，随之有什么东西悄然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