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你与先前，很不一样。”梅含珏到底还是开了口。
“江明奴……你为了他前去，为什么？”
他们三人同样地以兜帽袍遮住了脸，梅含珏看着远处城池，这里灯火通明，夜色犹如一块巨大的长布，遮掩了半边的天空。
少正安闻言回头，他们二人同时回头看向江雪鹤。
江雪鹤半张脸隐在兜帽袍里，闻言眉眼抬起来，对梅含珏道：“兴许我在这里待不久……我有话要同你们二人说。”
一阵夜风吹拂而来，空气中隐约有腥甜的味道传来，梅含珏在原地怔住了，风沙遮住了江雪鹤的话音，他们二人的身影一并被拉长。
“裴仪。”
梅含珏喊了江雪鹤的小字，江雪鹤与少正安身形在原地消失，夜幕之中什么都不剩下。
……
“江明奴。”明奴收回思绪，江雪鹤已经走了半月有余，这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不是梅含珏便是楚夜浔过来接他。
两人一人一天，明奴从一堆草药之中抬起头，看到了眉眼稍弯的宋景。
宋景和长老打了个招呼，随即到了他身边。
明奴分药材分的手掌上五颜六色，脸颊上一并也是，他见到宋景眼睛便亮起来，稍稍有神些许，把药材推到了一旁，自己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
“宋景师兄。”
宋景：“今日我没事，想到你在此处，正好过来看看。”
“药材认得怎么样了？”宋景问道。
他随意地一扫，发现明奴分的都是一些名贵的药材，桌上摊着的莲花已经枯萎，在角落里蔫吧地缩成一团。
明奴不好意思道：“认得差不多了。”
“还剩一些金莲，先生让磨成药粉。”
“这些可是绝品，他倒是放心交给你。”宋景笑了起来，“这金莲原本生长在仙灵一族，之后仙灵灭亡，世间再无金莲。”
“当真能开出来金色的莲花？”明奴随口问道，他手掌里托着那他团金莲，黑乎乎的一团，只有边缘是金色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嗯，你随我来，今日有事找你。”
长老在一旁咳嗽两声，宋景佯装听不懂，对长老笑眯眯道：“放心，我晚点会把人送过来。”
明奴跟在宋景之后，阳光落在宋景的侧脸，显得温和而明媚。
“我听闻江雪鹤近来去了一趟离州，那里是斩祟使的地盘，他似乎前去找血月。”
宋景若有所思，说着眼眸转向他，“你与裴仪的关系，倒是有些意思……”
明奴脚步稍稍顿住，他假装听不懂，没有回答宋景。
“宋景师兄找我做什么？”明奴问道，他嘴上这么问，实际上乐意同宋景多待一会。
宋景：“倒不是什么事，明奴，近来我总是做梦，梦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在梦里我已身死，我们似乎早已遇见。”
明奴闻言稍稍怔住，他面上的惊讶太过明显，与宋景对上目光，被宋景眼底的情绪融化。
宋景浅浅地笑起来，对他道：“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人有前世今生，所见未必都是真实，兴许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过大梦一场，你我都不过须臾之相中的沙尘。”
“我前来找你……是受梦中的自己所托。”
宋景把他带到了后山，这里是练剑场，有天然的结界。
地上有数不清的剑，宋景对他道：“他命我将你带到此处，剩下的需要你自己参悟。”
“这里没有任何灵力，却有异兽积聚未散的怨灵。”
“他们被困在结界之中，你踏进去之后自然便明白了。”
明奴稍稍困惑，他现在没有任何修为，对上宋景那双眼，他却能感受到坚定的力量，心中的声音让他选择相信宋景。
“宋景师兄，我……如今的我任人宰割。”明奴说。
前世的阴影犹如覆盖而下，身边似乎有细细的黄沙在流淌，宋景的面容一并被模糊，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明奴，不要轻易地给自己下定义……你可听闻过羔羊与兽狼的故事？古籍上曾有记载……羔羊落入羊口，无论多少次徒然挣扎，都是化为兽狼腹中餐，轮回无数世，时光倒转，羔羊都难改死去的命运。”
“然而最后一回倒转，羔羊改变了结局，最后用羊角刺穿了兽狼的喉咙。”
宋景微笑道：“这般的故事纵然虚假，只做笑谈听，有时想来并不无道理。你如今什么都没有，若是再放弃自己的意志……那么会死无葬身之地。”
明奴闻言稍稍怔住，有一股坚定温和的力量仿佛顺着传到他心里，他从一旁挑了一把剑，对宋景道：“宋景师兄，我明白了。”
“我去试试便是。”
明奴踏入结界之后便不能看清宋景的身形，宋景的身影变得模糊，虚虚地勾勒出一道，远远地看过去，与背景的山石融在一起。
他握着长剑，单单是把剑提起来都有些费劲，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低吟，怨灵逐渐在他面前幻化成型，一张巨大的兽脸在他面前展现出来。
随着一阵虎啸，威压随之落下来，黑雾卷着朝他侵袭而来，明奴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手中长剑尚未对准，一道威浪席卷而来，直接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他向后“砰”地撞在结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动静，五脏六腑处都传来疼痛，他嗓间就会立刻有腥甜涌上来。
宋景在结界外长身而立，温和的声音传过来，“江明奴，莫因自己的缺陷而介怀，正因你不如人，才应虚怀若谷、加倍努力次才是。”
明奴眼前一片眩晕，他嘴角处有液体流出来，他随手一摸，摸到了一片鲜血。
宋景平日里素来温和待人，宽厚有理，认定的事情却不轻易改变，明奴深知这一点，是他自愿踏入结界，同样因为信任宋景。
他呼吸间五脏六腑都开始疼，重新站起来，面前的兽脸巨大而深刻，兽眼黑而深邃，獠牙怒生，仿佛下一秒便能将他整个人吞噬。
下一道威浪蔓延过来时，他堪堪地避开了，意识依旧如以前，只是身体速度跟不上，肩膀处被擦了一下，骨头险些断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明奴没有任何灵力，他在结界中不能奈怨灵如何，只有挨打的份，这么过了两个时辰，天黑之后，宋景才出了声。
一整个下午，宋景在结界外守着，对他道：“差不多了。”
结界打开，明奴全身伤痕累累，脸颊和脖子上都被兽灵抓出来数道伤痕，身上骨折了好几处，那把剑只沾了他自己的血，其余什么都没有。
明奴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他像是一株几乎折断的柳枝，奄奄一息地垂着，只一双眼睛黑亮，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宋景在原地停下来，随即叹了口气，“兴许是我太着急了。”
“还起得来吗？”宋景问。
明奴挨打挨了一下午，他全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他却隐隐察觉到微妙之处，宋景似乎有话想跟他说，但是在这里说不出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
“可以。”明奴说，他撑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地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小腿肚子在发抖，细弱的手指苍白无力。
身旁伸来了一只手扶住了他，宋景在他站稳之后就松开了。
宋景：“今日我已同楚夜浔说了，我送你回去。”
“明奴，近来听闻你常常跑去藏书阁，平日里都看一些什么样的书？”宋景似是随意问道。
明奴：“看的都与九仙和血月有关，前几日方得知，卫歌的通天戟能够追查邪咒来源。”
“我有些感兴趣，便去找了找资料。”
“血月……血月向来神秘，我倒是知道一些，便说与你听听。”
“血月之中，弦音为器灵，她手中古琴原先为圣物之一，弦音、九天、蜉蝣、阙狸……太上邱，几人尚且容易对付。”
“其中守月与湘母符离三人最棘手，守月手中有妖刀，传闻见血之后可屠一城，符离擅暗杀，除此之外，他才智过人，擅谋断……湘母，兴许你不会有机会见到她，她原本便是邪咒所化，只需知道你的名字，你便活不过当晚。”
“卫歌常年隐身，在血月之中最为神秘，你不一定有机会见到他，三眼相……三眼相身在大漠之中，在落鬼身之后幻化出须弥之相。”
“这个我也有些担心，对其他人来说，三眼相兴许并不算非常棘手，对你来说……却是最棘手的。”
明奴忍不住问道：“宋景师兄……何出此言？”
宋景闻言停下来，在夜色之中看着他，一双眼眸略微透明，对他道：“你心中有执念。”
“执念难消，一次两次……你侥幸得以逃脱，没办法次次规避。”
“兴许稍不留神，便会被拉入万劫不复之中。”
宋景收回目光，对他道：“明奴看起来聪颖，有时候却有些笨，所以……梦中的我都在担心你。”
明奴闻言唇线略微绷紧，这里处处都非常真实，眼前的宋景仿佛是真的宋景，他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宋景师兄，那我该如何做呢？”明奴问道。
“……答案已经告诉你了。”宋景微笑起来，正好到了他院门前，对他道：“目前还没有裴仪的消息，他倒是去了有段时间了。”
“明奴，好好休息。”
明奴路上尚且能忍着，他一路走回来的，眼睁睁地看着宋景的身影消失，他进屋子之后，所有的疼痛在此刻上涌，他再也忍不住。
“噗”地一声，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印出一片鲜红。
几天下来，宋景日日带他去后山，他身上的纱布越缠越多，在江雪鹤回来的时候，明奴几乎裹成了粽子。
因为有宋景，梅含珏和楚夜浔好几天都没过来，正好等到江雪鹤回来，江雪鹤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药谷，三人跟着一并凑热闹过去。
他们到的时候，宋景正好过来，明奴脑袋和脖子上还有一只眼睛都裹着纱布，手掌缠了厚厚地一圈，只露出一只漆黑清澈的眼。
纱布隐隐有血迹透出来，明奴这个样子，分药材的动作都变慢了许多，只能慢吞吞地拿起来再放下，动作慢的像傀儡人偶。
见到宋景，明奴那只露出来的眼稍稍显出亮光，两人轻声细语地在讲话。
若不是确定自己这回没有受伤，明奴身上的伤不是他转过去的，他都要以为自己是不知情的情况下中了邪咒。
江雪鹤下意识地看向梅含珏与楚夜浔，两人立刻露出无辜的表情，梅含珏对他道：“鹤，这可不关我们的事，近来明奴在跟着宋景师兄。宋景师兄在带着明奴修炼。”
反正没看出来什么修炼成果，倒是人成了补丁娃娃，身上不停地在添伤。
楚夜浔在一旁赞同地点了点头。
“宋景师兄。”江雪鹤出了声。
明奴跟在宋景身后，他看见了江雪鹤，江雪鹤风尘仆仆地回来，看样子进行的很顺利，他这几日身上没有添慕名奇妙的伤。
“裴仪。”宋景向江雪鹤稍稍点头。
“宋景师兄要带他去何处，他如今身上伤势很严重。”江雪鹤拦在了宋景身前。
宋景闻言道：“这我已与明奴商量过，不必你操心。”
察觉到面前红衣少年气息稍稍冷淡，宋景的语气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明奴顺着点点头，他虽然日日挨揍，却总觉得自己似乎离某个点越来越近，迫切地想要知道，宋景想让他明白的到底是什么。
“鹤哥哥，你回去便是，不必等我。”明奴说。
闻言江雪鹤下颌线绷紧，凤眸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片刻之后，才开口。
“宋景师兄，你与他商量应当没用，他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任何灵力……我是他哥哥，若是决断，应当先问问我才是。”
宋景眼中略微惊讶，很快便遮掩了。
明奴倒是听的一头雾水，他下意识地瞅向江雪鹤，江雪鹤仍在看着他，他收回了脑袋。
现在要管他便说是他哥哥，不想见他时便六亲不认。
“宋景师兄，我们走吧……不必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