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奴,今日是仙门大比,你不过去吗?”

  “你叫他做什么……他一个下人,去凑什么热闹。”

  “那也是江雪鹤的下人,嘘,小声点。”

  穿着长剑挽月道袍的弟子悄悄地压低了声音,不断地去瞥角落阴影处的少年。

  少年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待着,他身形清瘦,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乍一看会吓一跳。

  无论看多少次,还是不习惯,弟子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因为被吓到有些不愉,轻轻地呸了一句“晦气”,拉着另两名弟子走了。

  直到几人走了,房间里安静下来,镜中映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

  明奴左脸颊上一片红色的痂块。少时江府起火,江雪鹤为了救人,被梁柱砸到,后来他脸上痛了好几日,起了痂块。

  仔细看他的五官,生的并不丑陋,只是这些疤痕遮盖他的容貌,如同密密麻麻的虫子,让他看起来便惹人生厌。

  窗外远处传来鼓锣声,明奴看着镜中的自己,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应该高兴一些。

  他尝试微笑起来,左边脸颊的梨涡处映出疤痕,笑起来并不好看,他于是抿起嘴巴收了笑容。

  他出去时没有人注意他,在江府时他尚且是二公子,出了江府之后无人知晓,扶光的弟子只知他是天才江雪鹤的下人。

  仙门大比锣鼓喧天,今日是最后一场比试,也是江雪鹤的比试。

  “来,买定离手,扶光剑道天才江雪鹤和玄夜门上一届的第一……”

  “台上红衣服的便是江雪鹤……他是江家的嫡子。”

  “还是君无尽数年来唯一收的徒弟。”

  这般的话江明奴听过不知多少次,有天之骄子作为衬托,江雪鹤如同天上的明月,他便是地上的泥巴,与其相比黯然失色。

  台上的红衣少年璀璨夺目,一双凤目略微向上抬起来,眼睫深黑,琼鼻精致往下是两片殷红的唇,下颌线精致冷淡,红衣似最明烈的火,一把玄剑背负,人如其名像明镜前落下的雪,冷凝若秋霜折寒。

  江雪鹤貌美惊鸿,气质冷淡矜克,他只需要站在那里,所有人与景色相之黯然。

  有些人天生应当在风光霁月之处,不沾人间风雪。

  周围的弟子在买定离手,江雪鹤修为日进千里,现在已经很少受伤。即便如此,明奴还是有些紧张,他希望江雪鹤不要受伤。

  ——因为那些伤都会转移到他身上。

  随着鼓鸣声落下,两道剑光同时折射出来,周围的竹叶纷纷落下,剑影掠过去,冰冷的剑气扑面而来充满肃杀之意。

  明奴只是下人,并不懂剑意,随着他手腕一痛,他伸手摸到了黏腻的鲜血。

  他此时便明白了,上一届的第一绝非等闲之辈,两人同为天才,天才与天才之间交手,江雪鹤想打败对方并不容易。

  明奴穿的是黑色的衣衫,从很久以前,身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伤痕,他于是换上了深色的衣裳。

  剑气留下来的伤,落在普通人身上是数倍的疼。

  明奴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般的疼痛,手腕处伤口有鲜血渗出来,仿佛一柄刀子在他的皮肉沿着筋缝剖开,他疼的身形晃了一瞬。

  他按住自己的手腕,在厚重的衣衫之下,他的手腕上有许多伤痕交叠在一起,平日里没有人注意过他。

  有弟子看到过,只以为他是天生的疤痕体质,身上的伤同脸一般都是年少烧伤所致。

  台上的江雪鹤未曾因为剑气停滞,对面的少年稍稍愣住一瞬,因为这么一愣,被江雪鹤抓住了空隙,仅一瞬之间,剑气在空中凝聚成形,转瞬之间分出来胜负。

  长剑坠落在地,少年红衣挽剑矗立,那双凛然的凤眸略微抬起来,深黑的眼睫看向群青深处,衣角翩然而起,仿佛置身在人群之外。

  “江雪鹤胜。”

  江雪鹤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明奴隔着衣衫握着自己的手腕,他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一眼,人群中的清冷少年在熠熠生辉地发着光,被人群环绕包围。

  他的眼中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艳羡。

  明奴转身离去,他需要去处理伤口,走在路上忍不住想,今日是他的生辰,兴许他一会和江雪鹤讲,江雪鹤会同意让他下山。

  平日里像他这种下人都不允许出门。

  明奴自己用纱布包扎好伤口,他站在江雪鹤房门外,忍不住有些紧张,没有等他敲开门,房门打开,他对上一张明艳至极的面容。

  “鹤哥哥……”

  江雪鹤视线落在他身上,明奴张了张嘴巴,他有些抵触江雪鹤。和江雪鹤对上视线,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他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他们两个人鲜少讲话,明奴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他左边的侧脸上,那里有疤痕,他觉得脸边火辣辣的泛疼。

  “我今日……想下山。”明奴说。

  江雪鹤静静地听完,收回了视线,对他道:“山门处应当有门规。”

  少年嗓音无波无澜,只一句话,轻飘飘地断了明奴的念想。

  山门处的门规,便是不允许弟子随侍随意下山,只是这般的规定实际上有宽限,只要江雪鹤给他令牌,他便能下山。

  “今日……”

  剩余的几个字没有讲出来,远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江雪鹤的名字,江雪鹤没有停留,身形随之在原地消失。

  “江师兄,似乎有情况……”

  明奴只听见这么一句,平日里江雪鹤总是很忙,如今没有答应他,今日他不一定能见到人。

  他手腕处还在疼,依稀能够看到那道红衣,江雪鹤同那名喊人的少年很快便在视野中消失。

  明奴稍稍有些失落,他整个人融在阴影处,沿着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并不关心仙门的事情,那些事情轮不到他操心,他今日生辰,记挂他的应当只有奶娘,可惜如今他见不到奶娘。

  明奴平日里存的有一些灵石,并不多,都是他偷偷攒下来的。他自己拿了几块,去了仙门换东西的地方,这里可以用灵石换点心,他在门口驻足,用仅有的灵石换了一串糖葫芦。

  他平日里与弟子交集并不多,江雪鹤未曾告诉过他这里有临界石。他修为低,因为体弱甚至没有仙根可言,所以也没有察觉到异常。

  当一柄长剑从背后抵到他脖颈前,他才后知后觉,眼角扫到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半截凉气从背后窜上来。

  明奴的心脏在缓慢地跳动,心头浮上来恐惧,他嗓音堵在嗓间,略微睁大了一双眼,随着一道剑气扫过来,他下意识地挣扎,脖颈一疼,他脖颈上有黏腻的鲜血流下来。

  面前几道人影破窗而入,看到为首的红衣人影,明奴以为看见了救星,他下意识地喊人。

  “江师兄——”

  脖颈皮肤传来被划破的刺疼,黑雾笼罩在他周围,其余几名弟子长剑纷纷出鞘。

  “扶光门内,胆敢造次,宵小魔修,劝你束手就擒,放开我门内弟子——”

  江雪鹤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无波无澜,同他手中的剑一般的冷,一道剑气散了他身后的黑雾。

  被解开禁锢,明奴跌坐在地上,他脖颈处还在泛着疼,眼前发黑,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耳边传来剑鞘嗡鸣声,江雪鹤和黑雾缠绕在一起,明奴只扫了一眼,他眼角看到被丢在一边的糖葫芦,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够糖葫芦。

  他用灵石换来的糖葫芦,在他碰到糖葫芦的那一刻,变故徒生,耳边传来整齐地一声“江师兄”,明奴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他缓慢地扭头。

  身后的红衣少年额头中央隐隐泛出红印,一柄长剑从黑雾中探出来,江雪鹤站在原地未曾动弹,脸色略微难看。

  那柄剑刺向江雪鹤心口,额头红印映出血一般的红,明奴心口传来钝痛,他的反应慢了一拍,后知后觉地捂上心口,摸到一手刺目的鲜红。

  疼。

  好疼。

  糖葫芦没有拿稳,明奴受过的伤不少,跟如今心口上的伤比起来,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布满刺目的鲜红。

  他手腕露出来,新添的纱布被鲜红浸透,明奴痛的讲不出来话,他的心被穿成两半,眼前浮现出来诸多景象。

  十三岁时,江雪鹤生了一场大病,那场病转移到了他身上,后来他身子一直都弱。

  十四岁时,江雪鹤去火里救人,灼伤的伤疤出现在他身上,毁了他的容貌。

  十四岁晚冬,江雪鹤在山上试炼弄伤了腿,腿伤由他承受,他疼的死去活来,半个月没能下床。

  十五岁上元节,出去放花灯时,江雪鹤追踪魔修受了剑伤,他的背后至今还有一道长疤。

  十六岁时江雪鹤拜入师门,三年的时间进步飞速,日日夜夜,所受的伤全部由他代为受之,他轻伤不断,每日睡觉都要戴上纱布。

  十九岁江雪鹤名惊满门,他受的伤少了许多,只是剑伤更加难以愈合,有时候半月到一月才好。

  他的哥哥——少年天才江雪鹤,在外高冷不可侵犯,他为他不知受了多少伤,可江雪鹤未曾同他亲近,未曾关心过他一句。

  他对于江雪鹤,如同路边的石头、替伤的傀儡,没有生命的花草。

  明奴他眼前被鲜红刺痛,手指触到温热,糖葫芦从手中脱离,眼前的红衣少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来仙门是为了江雪鹤,在这里他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修为只能任人宰割。平常的伤可以靠伤药愈合,心被刺穿,他很有可能会死。

  “江师兄——”

  明奴脸色褪去血色,他那张布满疤痕的脸此时看起来更加骇人,一双眼瞳湿漉漉的,仿佛濒危受惊的小动物。

  这么一声,几乎耗尽他全部的力气,他嗓间溢出腥甜,面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眼前的红衣少年,江雪鹤身姿璀璨夺目,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江雪鹤容貌生的好,哪怕他冷漠无情,未曾有人责怪过他,反倒许多人因此痴迷。

  年少时从他第一次为江雪鹤替病,江雪鹤病好之后未曾记得他。

  少年冰冷夺目,却如同神山上化不开的冰雪,他难以融化,会死在前去的路上。

  如今眼前的江雪鹤同记忆里的人影重叠,红衣少年略微皱眉,凤眸冷冷,神情刺痛他。

  明奴的心提了起来——随之坠入冰冷的深窟。

  江雪鹤只在原地停留了一刻,身形在原地消失,未曾多看他一眼。

  “江师兄去追了,我们怎么办?”

  “他好像受伤了……不管他吗?”

  “先跟上江师兄,留下来一个人送他去医修那里。”

  明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冰冷的血液倒流至他全身,四肢变得僵硬。

  几人匆匆离开,明奴脑海里浮现出江雪鹤的眼神,他指尖按在地上,嗓音堵在嗓眼,视线依旧朝着江雪鹤离去的方向。

  江雪鹤……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的江雪鹤,弃他如蔽履的江雪鹤。

  他四肢紧绷,几乎摇摇欲坠。

  随着心口的疼痛蔓延,他全身的伤疤都跟着疼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烙印不断地缠绕着他。明奴心中浮出怒意、不甘心,以及些许怨憎。

  他耳边出现嗡鸣声,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红的血,血落在地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

  一抹浓重刺眼的深色。

  ……

  片刻之后,医修赶到,伸手碰了碰倒地的少年,随即摇了摇头。

  “晚了……已经死了。”

  地上的少年面容丑陋,临死手边捏着糖葫芦,双眼直直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心脏的位置空出来了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