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流寇右带刀>第13章 第 13 章

  七岁的韩径夜抄起木剑,双眸澄澈,抬眼时带着一丝迷茫。

  “早听闻中山侯家的三少爷是个剑术奇才,百闻不如一见。”太子恺沣一身雪白,胸前缀一粒琉璃扣,年纪不大,但讲起话来已是条理分明、礼貌周全。他笑起来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冬日阳光落于脸颊,也跟着颤抖。

  韩径夜那时还不懂什么叫做“礼让”,什么叫做“谦虚”,太子让他陪着切磋几下,他举起剑便是拼尽全力,毫不给对手周转余地。

  木剑相击声在道场内回响。几位将军与大侯围坐一堂,鼓掌称赞,其乐融融。

  门外,十岁的尹清玄正朝门缝中张望,随后大门合紧,轰隆一声,他吓得往后退去,是父亲燕王的手扶住了他。

  “既然灵谷阁不收,那咱们也不必练他的刀法。”燕王拉他远去,“你应该练双刀,我会为你找到燕州最好的师父。”

  小清玄一步三回头:“可是他们全都在灵谷阁学刀,我也是皇族宗室,为什么不可以?”

  “你和他们不一样。”男人沉声道:“你是燕州的人,是北境的人。皇室不容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

  “为什么不一样?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他质问。

  啪!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随即落在男孩稚嫩的脸颊上,那份疼痛,尹清玄记了一辈子。

  转眼间到了八年后,春猎。

  昔日孩童已成少年,青衣白马,雕弓满拉,在苍穹之下竞速奔驰。长风带来了他们的嬉笑,尹清玄看见韩径夜一松手,一只大雁便嘶鸣着落下。

  “玄儿,走吧。”燕王对他说。

  早过了一个劲追问“为什么”的年纪,尹清玄只是目光黯淡下去,跟随父亲调转马头,在茫茫草原中穿行。

  他和他们不一样。

  “玄儿,你能做的比他们都要好,我知道。”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言语间难得充满怜爱。

  ......

  杀!

  他一刀刺过去,韩径夜避开,后面的士兵便席卷而来,吞没了那个遍体鳞伤的身影。

  苍白的剑影挥舞,鲜血喷薄而出,韩径夜站在尸体中央,一如既往,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漠然。

  尹清玄擦拭刀刃,将手帕慢条斯理地收进衣带。

  灵谷阁的刀法他偷偷学过,因为不甘心。那些日子,白天练习双刀,晚上便挑灯钻研,直到灵谷阁的一招一式也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交手之间,他满意地看到韩径夜终于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

  太冷了,北方真他妈的冷,冷到人骨髓里。

  花岛扒了燕国士兵的制服换上,忽听得一声闷响。

  他没有收刀,循声走过去,先是望见雪中的血迹,随后才看见那个人。

  王参谋躺在山茶花枝桠中,目光吃力地转过来。

  “......花......”

  不消说,一切已经了然。花岛扑过去检查伤口,握紧他的手,低声道:“是我。”牙齿打颤。

  王参谋笑了:“去救......队长。”手便垂下去。

  花岛为男人抹合双眼,来不及哀悼便抄起锈刀向上狂奔。寒风刀片般灌进喉咙。

  一定要赶上啊!拜托了!

  登顶的时候,他一眼就望见了包围中央的男人。韩径夜以刀为杖,勉强支撑着站立,鲜血顺着手臂一路淌下。

  花岛先是庆幸他还活着,紧接着大喊一声:

  “队长!”

  在尹清玄看来,花岛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一个士兵,竟不要命地死死抵住了他的短刀。这人压着帽子,只露出一片紧抿的嘴唇。

  刀刃刮擦,耳边哗啦一声,花岛踏着奇异的步法抽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袭来。尹清玄无法看清他的刀路,快速闪开,但还是避之不及地被划出一道伤口。

  花岛掀了帽子,扭头去看韩径夜。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安定侯却忽然闪现在视野!他趁花岛不备直攻而上,电光火石间,刀尖笔直地贯穿左肩,没入躯体沉闷的一响。

  就那么一刹那的事。

  花岛有些难以置信,定住了。安定侯将刀从皮肉中抽出,这才牵起一阵淋漓的疼痛。

  所有呻|吟都卡在喉咙,取而代之的是翻涌的血腥味。慢慢地,他倒在雪地里。

  安定侯再次举起双手,对准了他的心脏。

  不能死。

  花岛支撑着最后一线清醒,伸手摸到那块冰冷的铁。

  枪!还有枪!

  他几乎来不及瞄准,对上方猛地扣动机板。

  砰!

  枪声震耳欲聋。

  一缕青烟飘散。

  安定侯被击穿大腿,硕大的身躯栽倒下来。

  花岛吃力起身,迎面撞上燕国士兵——出手的瞬间一道寒光斩飞了他的头颅。

  韩径夜仍保持着刺剑的动作,黑发遮住了表情,护额白缎上触目惊心地溅一道血迹。

  他没有多余的惊讶,没有多余的疑问,一把托住花岛,使他得以有一个支撑。

  “能走吗?”

  “能。”花岛摸到他的脸,那上面沾满粘腻的血渍,“我......我知道一条路下去。”

  “好。”

  花岛觉得此时韩径夜的回答是难得的温柔。

  “开枪!”尹清玄发令。雨点似的子弹便朝他们射来。

  韩径夜带他越过石墙,一手揽紧了腰,一手护住后脑,两人朝山下飞速翻滚,所经之处草木摧折,白雪中拖出一条刺目的血痕。

  后背撞到树干,韩径夜停下,把花岛扶起。

  “别管我......你走。”花岛说。

  那人十分执拗地咬下一块衣襟包扎,这时,两杆□□抵住了后背。

  “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燕国士兵宣判道。

  韩径夜睫毛颤了颤,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为什么,花岛竟有点想哭。

  他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砰砰砰!

  忽然间子弹穿透士兵太阳穴,脚步声渐渐清晰——

  是剑南来了!那小子端着架步|枪,手还在不住地抖动。

  “队长!花岛!”

  他跑得跌跌撞撞:“我们的车就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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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像是一个遥远的词语了。

  花岛只记得自己被抬上一辆卡车,模糊中似乎还听见女人的声音。

  “别往南门!往西门走!那边门禁松,我们能冲出去。”秀丽指挥道。

  他最终也没能知晓这个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女人的结局。

  许久之后他才从小潘口中得知,卡车驶出燕国不远便遇到了哨岗,秀丽主动下车攀谈,就再也没有回来。

  雪地里只剩一双淡紫色的绣花鞋。

  兴许发着高烧吧,半梦半醒中,他仿佛回到了蓬莱,那个象征着宿命的地方。

  师父站在礁石上等待,肩上、手上停满了鸟儿。

  “你终于来了。”他微笑:“三个月前一位老朋友告诉我,今天有客人。”

  花岛疑惑不解,终于发现师父不是对他讲话,而是对着东方的来者。

  那是一个皮肤白净的少年,安静,静到极处以致让人动心。他的眼睛无法说清是什么眼色,是一层一层的黑,从深到浅。

  他一定经历了长途跋涉,嘴唇干裂,于是师父解下腰间水壶,递过去,他便喝了一小口。

  “我知道你心中所念,只不过此事违背轮回天命,乃是罪孽。”

  “若是罪,由我一人承受。”他坚定地说。

  “重生之人并不会留存前世记忆,我得提醒你,如果来日再见,你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少年目光变得哀伤,但还是点头。

  “有些事,就算重新来过又能怎样呢?人们只会一遍一遍重蹈覆辙。”

  “我想让他.......这次可以快乐地生活。”

  “你能做到往后余生与他互不打扰吗?”

  “......”

  “就像这些鸟儿。”老人抬起食指,一只麻雀栖落:“放它们自由,它们才会真正快乐。”

  “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您,让他回来吧。”少年跪下,眼泪顺着脸颊流淌,砸在柔软的沙中。

  “痴念。”

  花岛见师父伸出一只手,狂风骤起,海浪翻腾。

  “你必须以最宝贵的东西作为交换。”

  /

  皇宫深处有一面颓圮的红墙,杂草掩盖了残破宫殿,小太监们一边搓手一边匆匆而过。

  “你知道吗?燕国是打算开战了!他杀了我们的使臣,连中山侯的儿子好像都——”

  “欸等等,你听到歌声没?”打断,几人停下脚步,一齐侧耳倾听。

  赤色魑魅尽燃明,忧思侵我心;

  扬灯折花渡神隐,不如归故里......

  幽幽歌声从荒殿中传来,诡异凄怆。

  “是祝司童的声音啊!我听义父说他就住在这里。”

  “他唱的是什么曲?”

  “冬月祭的祝词,曲名叫做「千灯引」的。”

  “就是每年在和泽举行的冬月祭?”

  “是哇,砍了太子头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赤色魑魅尽燃明,忧思侵我心;

  扬灯折花渡神隐,不如归故里。

  泉下幽魂何处寻,前世缘未尽;

  繁花飘散奈落底,空余钟磬音。

  ......

  歌唱伴随着铃铛有节奏地响声,一下一下敲击着太阳穴。恺沣身带枷锁,双手被铁链捆绑,一只濒死的老牛拉着他前进。

  “那就是太子吗?”

  “他犯了什么罪,要被杀头?”

  人们对他指指点点,他听见各种荒唐的谣言,没有一个猜中的,于是一笑置之。

  红色的灯光与黑暗的天空交织,泛着淡淡腥臭的夜。长路两侧张灯结彩,密密麻麻地插着写满经文的卒塔婆,百姓焚烧纸钱,头戴妖怪面具,像一堆行走的骸骨跟随华车朝一个方向缓缓移动。

  人群中央,突兀地立着一把红色油纸伞。

  恺沣望过去,与执伞之人视线相交。

  他还是那么苍白,就像洒落在幽径上的秋夜的月光,薄如蝉翼。

  今夜无雨,他撑伞为他送行。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恺沣动了动唇,无声地说:“来世再见。”

  他抬头看天,大贺朝的天空啊,万古如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