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流寇右带刀>第6章 第 6 章

  叮当叮当——

  骡子颈上的铃铛清响。

  花岛开了小门,放那只驮了大米的牲畜进来。门框内露出半扇外界街道,黄包车来往,道路对面,却赫然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灰色西装,圆眼镜,朝他招招手。

  花岛好不容易溜出去时,吴岭南桌上的茶已经凉了。

  “前几天的事儿是你们干的吗?”花岛抓起一份报纸,占据头版的仍然是那条新闻:傅田大人遭暗杀,青灯卫遇伏。

  黑色加粗的大字。

  “不。”吴岭南说:“也许是北国或者伪燕国的间谍。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这件事——”

  “我就是个农民,日月为鉴,真的啥都不知道。”

  “混了半年还在种地?”吴岭南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算啦,消息还是问了一点的。”花岛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推过去:“不过和你猜的差不多,现在队里一直在讨论北国。”

  “你们最近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花岛摇摇头:“吴大哥,这些我统统不清楚......说句心里话吧,我可能真不适合做这行......”

  吴岭南笑道:“怎么?开始感到痛苦了吗?”

  琥珀色眼睛闪了闪,啐出瓜子壳:“不啊。”倒是没心没肺。

  “青灯卫的体制我清楚,内部重要情报全由总长、队长、参谋三个人掌握,其实我也不指望你太多。”

  “......”

  “你只需提供给我最细枝末节的消息就行,比如油灯的盏数、有没有增加马匹、熄夜时间的变化......诸如此类。”

  花岛摩挲下巴:“那可有的说了。入秋之后增加了三匹马、两头猪,最近猪被拖出去斩了,菜也收得差不多了,哨塔开始有人定时站岗,池塘的水变得清一点了,食堂大叔弄了好多蒸糕,搞得米都不够吃。”

  “金局长呢?”

  “早出晚归。不过队长倒是出门少,一直在屋里。”

  钢笔滑过洁净的笔记本,蓝黑色墨水。吴岭南仔细记录,终于抬起头,展露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你等着瞧吧,马上要有大人物要来拜访青灯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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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是一介草莽花岛,也不得不佩服吴先生的神机妙算。

  在这之后没几天,金局长向所有人宣布——耀王将于九天后来到和泽。

  消息一出,青灯卫上上下下喧腾一片。花岛第一次看到属于这个队伍的活力。

  为了迎接耀王,局长启用了长期闲置的“策马台”,接下来,便是劳动人民热火朝天的大扫除工作。

  终于走出菜园,天高地阔,花岛举一根竹竿,全副武装,和司徒老头一起捅屋檐下面的蜘蛛网,抖了一身灰,呛到泪眼汪汪。

  队士们都穿着白色便装,身影交错。花岛这才发现青灯卫里竟有不少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少年,他们往往扫着扫着就莫名其妙地打起来,一个追一个跑,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按在地上收拾完了。花岛看着这群明朗的年轻人,心情也跟着轻快——他的十五六岁是空白的,全然记不得了。

  除了少年们,当然少不了肌肉壮汉。身材魁梧的他们不知怎得被安排了贴窗花的任务,好几次露出武士切腹前那种生无可恋的表情。池塘边,则是以参谋长为代表的“阴柔派”,一边捡着落叶一边伤春悲秋;擦地板的,是难得的实干青年,休息时也会偷抓点小零食,聊聊京城的名妓。

  至于花岛嘛——他属于稀有品种,夕阳红派。

  总是和老头一起行动,不吵不闹不蹦不跳,人淡如菊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地捅他的蜘蛛网。

  这时,一抬头,偏偏又看到韩径夜。

  那人站在二楼窗口,黑衣,一抹异色。

  目光扫过庭院,即将落在花岛身上,老人猛地给了他一棍子。

  “发啥呆呢?干活!”

  “啊,噢。”他回过神。没多久又忍不住瞟上去,韩径夜却已经不在了。

  就这样,九天后,耀王的轿子如期而至。

  一大早被叫醒,匆匆穿衣束发、整理床铺,来不及洗的袜子直接踢进床底,脏衣服塞进柜子,手忙脚乱地随众人赶到大门口。

  不如想象中铺张奢华,轿子就是最普通的轿子,耀王谢兆轩退了左右欲来搀扶的人,自己从轿中走了出来——原是个极为俊朗的男人。

  虽过半百,但眉宇间那股英气却没削减半分,带着驰骋沙场的风尘。

  “耀王殿下。”韩径夜行礼。

  “不用这么拘束。”耀王拍拍他的背,顺道揉了一把后脑勺:“一年不见,又长高了?”

  仿佛过年家里长辈问候小孩的客套话,对二十多岁的韩径夜来说,这个问题生硬而尴尬。

  只见他微微抽动嘴角:“您说笑。”

  花岛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好在环境嘈杂,没引起注意。

  钟鼓乐响,彩旗招展,策马台经过大扫除已是焕然一新,光鲜亮丽。

  北面大观阁上三只彩色蒲团,耀王坐于中央,左右分别为韩径夜与金三开,几名队士侍奉茶水及糕点,仔细地,生怕打扰了大人的兴致、又怕照顾不周。

  策马台上两名青灯卫挥剑相向,刀剑碰撞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畅快至极。

  “好!”花岛带些市井习气,就喜欢热哄哄地鼓掌。司徒忙把他压下来,做个噤声的手势。

  “只许州官放火,还不许百姓点灯了?”花岛往大观阁一指,理直气壮:“瞧,耀王他们不也鼓掌鼓得挺开心吗。”

  “那是耀王。”

  “倒是队长,不怎么笑。”拈了颗葡萄投进嘴里,“队长和耀王什么关系?好像挺熟悉的。”

  “看不出来吧,耀王是他舅舅,嫡亲的。”

  前面一名青灯卫转头瞪了他们一眼:“多事。”

  “聊聊嘛,有啥问题。”花岛笑眯眯地把一碟葡萄递过去,逐渐地,也就蛊惑了周围一圈小伙子,大家聚在一块儿东拉西扯,聊起了自家队长的往事。

  不挖不知道,韩径夜这个人吧,其实瓜挺多。

  “今早我憋笑快憋死了,耀王殿下一直当咱们队长还小呢。”一人说。

  另一个立即附和:“是呀,还说他长高了......哈哈哈哈哈我看到队长当场脸都绿了。”

  花岛惊觉:原来我不是一个人!看来这耀王脑袋确实少根筋。

  “队长年少时在宫里呆过一段时间,和耀王关系好,不过后来啊就成了现在这样,连一声‘舅舅’都不肯叫。”老人抚摸胡须。

  “中间出了什么事?”

  “是因为太子啦。”司徒年长,在这种陈年旧瓜上最有发言权,压低声音道:“太后打算废太子时找的就是耀王,让他率五百精兵把东宫给围了。”

  “难怪呢!我听我娘说过,前太子与咱们队长十分亲近,情同手足的那种。”

  花岛继续吃葡萄,停不下来。

  “从前,耀王是带着太子和径夜一块儿玩的,还有现在的小皇帝,几人一起在草原上骑马、射箭。”老头感叹:“太子死后他们就散了。所以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司徒叔,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他风轻云淡一笑,露出几颗黄牙,颇有些“事了拂袖去,深藏功与名”之感。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喊:“剑南,你上来和小黄比比!”

  刚才还与花岛一起聊天的少年笑容瞬间消失,浑身一个哆嗦,小声道:“他妈的。”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领导突然查岗。

  那边观阁上金局长又催了一声:“麻利点!”

  少年只好拍拍屁股站起来,走上策马台。

  人已经站定,花岛望着他的背影,这才发现那小子竟错拿了自己的破烂锈刀!

  这锈刀除他外无人能使,在旁人手中一碰即碎,与废铜烂铁无异。

  来不及思考,花岛一卷衣摆,赶紧冲到台上。

  台阶共十级,他跑得很块,阳光嗖一下扎进眼睛,人也跟着一恍惚。总之,刀递到少年手中的那一刻,他也随之意识到自己正暴露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

  就像老鼠蹿到了街道中央。

  有一丝......仓惶。

  不远处,耀王眉头微皱。

  这个突然冲上策马台的人,虽然笼罩在一片晨光中,但眉目也依稀可辨——神态极似昔日的恺沣。

  如果他能长到这个年纪,大约也是这副模样吧。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花岛与少年交换了刀,对围坐四周的大佬们行几个礼,尬笑着匆忙退场。

  耀王的目光追随过去:“刚才那个人是......?”

  韩径夜端起一盏热茶,不言。

  “啊,半年前招的,我试的刀。”金三开说:“我印象颇深,因为他没听过夕兰一刀流,挺狂妄的家伙。”

  “这样啊......现在在队中担任何职?”

  “放他去菜园了。”韩径夜道。

  耀王思酌片刻,命令身边侍从:“把他喊过来。”

  “你要做什么?”警觉。

  “喊过来。”耀王对犹豫的侍从甩甩手。

  他明白径夜为什么会藏这样一个人在青灯卫里。有时,耀王处事像个孩子,想尽一切努力补偿不可挽回的过往,却不顾对方能否消受。

  在他眼里,韩径夜永远是那个拉着弓箭,青衣白马过草原的少年。他小时候哭闹,只要一根糖葫芦就能哄好,如今......

  如今,不再哭了。

  但耀王依旧执着地认为是能哄好的,糖葫芦不行,就换别的,一定可以的......

  有时,他也是个卑微的男人。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花岛来到耀王面前,跪拜:“耀王殿下。”

  “免礼,起来坐。”

  花岛愈发疑惑,直觉告诉他这事绝对与韩径夜有关——难道是自己和他睡过的事被发现了?不会吧。

  “你是哪里人?”耀王温声问。

  “呃......”飞快瞄了一眼韩径夜,随后回答:“东海蓬莱岛。”

  “挺远的。”

  “是啊。”

  “我听说你在菜园工作吧?”

  “嗯。”

  挑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松手:“那我现在指名你做韩队长的小姓,你可愿意?”

  小姓,即身份高贵的武士的贴身侍从。在青灯卫里,担任某个大人物的小姓还带点内定接班人的意味。

  耀王的意思,是要把花岛送给韩径夜了。

  花岛来不及惊讶,韩径夜已经把茶杯重重一放,厉声道:“耀王殿下,青灯卫的人员安排是由我负责统筹。”

  言下之意,你,不要插手。

  “殿下,金局长的两名小姓都跟随了青灯卫八年有余、履立战功,就算殿下再赏识这位,也不能无视法度,随意提拔。”韩径夜一口官腔打得头头是道,随后收敛了态度,略微颔首道:“还请殿下三思。”

  花岛正襟危坐,不敢动弹。小姓这份工作定会把他推向风口浪尖,到时候「线人」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韩径夜不愿意,他更不愿意,两人难得达成共识。

  身后,角落中的武士投来一瞥。

  耀王两簇剑眉扬了扬,松口道:“哈哈,我开玩笑的。你不愿意就算了。”朝花岛挥手:“走吧。”

  花岛服服帖帖地行了一个大跪礼:“在下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