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65章

  翌日清晨,苍穹似被水洗过,蔚蓝无边。

  司礼监值房已是人满为患,一叠又一叠折子用专用的漆箱封好,送至容语跟前过目,原先容语每本皆过,再交给底下的秉笔批红,今日却是象征性批了几本最重要的折子,余下早早分了下去。

  但凡有人打庭院经过,便能瞧见正中堂屋里,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歪着脑袋张望庭中树木,手中捏着只朱笔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怔怔出神。

  见过她挥斥方遒时的霸气,见过她信马由缰时的不羁,也见过她如朗月清风般的俊逸。

  如今日这般.....用思春来形容方才合适,还是见鬼的头一回。

  容语昨夜确实做了个不太合适宜的梦,些许是那药性残留,她竟然梦到自己轻薄了谢堰,清晨醒来,吓出一身冷汗。

  随后,谢堰的影子就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原先她鲜少在意一个男子的相貌,今日咂摸一番,谢堰相貌清俊,才华横溢,对他负责,似乎也不亏。

  巳时初刻,容语回了阁楼歇息,不多时怀意便上了来,神色凝重与她禀道,

  “掌印,刚刚闻讯,刘吉死了,您昨日去了东宫一夜未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容语心神一动,言简意赅与他解释,“昨日太子殿下留我喝酒,殿下与刘吉命我去杀谢堰,我不肯,刘吉趁我不备给我下药,我逃脱之余,杀了他。”

  怀意大吃一惊,吓得膝盖一软,顺势跪在了她跟前,眼底闪过惶惶惊色,“主子,那您这是...与东宫决裂了?”

  容语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怀意半晌没吭声,沉默片刻又道,“难怪今日我送折子去东宫,太子神情恍惚,连宫人禀报去李府下聘一事,也不上心....”

  容语恍惚想起朱承安曾送了一盏宫灯给她,连忙折入内室,将灯笼从箱盒取出递给怀意,

  “你即刻去一趟东宫,将此灯还给殿下,再告诉殿下,让他将我那盏橘子花灯给还回来。”

  怀意见容语脸色近乎冷硬,便知这灯非同小可,连忙应下,“奴婢这就去。”

  大约午时初刻,怀意小心翼翼擒着那盏橘子灯回来,容语连忙接在手里,仔细打量不见丝毫损坏,松了一口气,旋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拍了拍怀意的肩,“辛苦你了...下去吧,没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搅我。”

  迫不及待地将橘子灯捧在掌心把玩。

  怀意走到屏风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容语,却见这位不苟言笑的容掌印,正对着那盏花灯傻乐,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悻悻下去了。

  东宫正殿内,朱承安无心批阅折子,将几本重要奏事看了几眼,均吩咐小内使送回司礼监,他将宫人挥退,颓废地躺在书房窗下的软椅,盯着那盏被送回的宫灯出神。

  昨夜他昏过去没多久,被随后赶去的刘吉发现,刘吉着人将他送回来,他是半夜子时被人唤醒,那宫人哭着告诉他,八音阁无一生还。

  刘吉更是七窍流血而死,死状极其惨烈。

  容语昨晚那等模样,绝不可能杀那么多人,谢堰定是来了。他今日晨间问过,昨夜有一批宫人以送贡品为由,进了东宫,便是这批人毒倒内侍,前往八音阁,前后夹击将王晖的人一网打尽。

  他望着一败涂地的自己,一瞬间颓丧到了极致。

  他这般枯坐了半日。

  日影西斜,快傍晚时,顶替刘吉近身伺候的霍西赶来书房,轻手轻脚步至朱承安身侧,跪了下去,

  “禀殿下,奴婢已随同杨尚书打李府回来,聘礼已下至太傅府。”

  朱承安仿佛没听见似的,木然盯着面前的虚空,神色一动不动。

  霍西悄悄望了他一眼,再道,“奴婢回宫的路上,遇见了王相,王相着奴婢给殿下带话,说是昨夜之事殿下勿忧,他还会想其他法子,叫殿下一心一意操持朝政,其他事王相会处理妥当。”

  朱承安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这时,霍西忽然声音有异,“只是,奴婢下聘过程中,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

  朱承安慢声开了口,“何事?”

  “去年陛下赐婚的圣旨一直保存在礼部,今日杨尚书让奴婢宣读圣旨,圣旨上写着的是李家四小姐,而非三小姐李思怡。”

  朱承安闻言猛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此话当真?”

  霍西被他反应吓了一跳,很快又稳住心神,“回殿下,千真万确,不仅如此,今日聘礼下的地儿,并非李府二房,而是李家长房李太傅的院中,李太傅似乎也很不满意,不过后来不知杨尚书说了几句什么,李太傅皱了皱眉,就没多说,奴婢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王相,也与王相说了此事....”

  朱承安迫不及待问,“舅父怎么说?”

  霍西回道,“王相说,此事他自有安排,叫殿下放心便是,让殿下安心等着八月十五大婚。”

  朱承安闻言心雷滚滚,王晖这话何意?莫非他已知容语便是李四小姐?这般做是打算安抚他,成全他?还是舅父已有了对付容语的法子?

  千头万绪从他脑海碾过,很快又被他消颓的压下去。

  不会的,容语不会嫁给他。

  没了她,娶谁都一样,他已不在意,随王晖去折腾。

  朱承安失魂落魄地朝霍西摆摆手,“本宫知道了,你出去吧。”

  与此同时,容语这厢也收到了消息。

  “圣旨上写的是李四小姐而非李思怡?”

  怀意颔首,“是呢,当初李思怡顶着李四小姐名头采选,又是陛下亲口下旨,想必老祖宗与杨尚书不好更改,否则就是欺君。恰恰没多久李府四小姐又回了京都,如此便成了个两难。”

  “不过,今日聘礼径直下到李太傅院中,奴婢推测,王晖并不在乎嫁的是三小姐还是四小姐,恐怕他要的是李蔚光的态度。”

  容语头疼地按了按额,思忖片刻,道,“你说得对,无论圣旨上写得是谁,以王晖与杨庆和今日之举来看,最终这位太子妃都会从李蔚光的府邸出嫁。”容语暗想,她又非真正的李四小姐,谁也逼迫不了她,回头大可说是意外身死,李府只能让李思怡出嫁。

  她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今日下聘一事,在李府内掀起了悍然大波。

  李思怡的父母,二房的李夫人与李二老爷,寻到了李蔚光,请李蔚光主持公道,扬称先前说好由李思怡出嫁东宫,如今圣旨上却写着李四小姐,此事该如何了难。

  李蔚光也是一脸莫名,今日杨庆和将聘礼撂下便走,而谢堰那头闻讯也亲自上门,再次声称要娶李四小姐。

  李蔚光将事情前后捋了一番,宽慰自己二弟,

  “怡儿在王府与东宫那边都过了明路,又是我李家嫡出的大小姐,自当是太子妃无疑,至于圣旨写错....”李蔚光沉吟片刻道,“不若将思怡记在我名下,以我女儿名义出嫁,当无大碍。”言下之意是有什么事,他李蔚光担责。

  二夫人与二老爷喜极而泣,“有你这话,我们便放心备嫁。”

  偏偏坐在末尾的李思怡神色灰败地摇了摇头,“爹爹,娘亲,大伯父,女儿觉着,太子殿下想娶的怕是四妹妹。”

  “这话怎么说?”三人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

  李思怡苦笑道,“去年小王爷寿宴,端王爷怀疑谢堰与四妹妹偷了王府的要文,将二人围堵在戏台,当时我在场,亲眼所见,殿下一双眼就落在四妹妹身上,拔不出来...当时我便有不妙的预感,果然,后来太子以蒙兀大战为由,推迟婚嫁,想来,当是因此缘故。”

  每每回想朱承安那日的神情,李思怡只觉心头空落,一直以来,朱承安在她眼里,是矜贵无双的,也是高不可攀的,可那一日,她仿佛看见神袛下凡,为世俗折了骨。

  这件事一直埋在她心底,她耿耿于怀。李思怡也是个骄傲的人,她擦掉眼角的泪花,起身与李蔚光行了一礼,“大伯父,侄女不孝,不愿强人所难,不若就让四妹妹代嫁吧。”

  李思怡丢下这话,掩面离开。留下堂上三人,两两相望,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就在夜里,王晖求见,李蔚光罕见地没有拒绝他,而是着人将他领了进来。

  李蔚光这辈子最憎恶两人,一个是当今皇上,一个便是王晖。

  若非今日之事让他犯难,他绝不会让王晖踏入他李府半步。

  王晖却是笑吟吟的,抱着一坛女儿红,跨入门槛。

  李蔚光背对着他,立在长案后,冷声道,

  “今日之事,是你的手笔吧?当初下旨时,明明可以写清李思怡的名讳,你却偏偏阻止了杨庆和?你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王晖无视他冷漠的态度,径直坐在长案一侧,将酒坛掏出,寻来两只茶碗,给二人各斟了一碗酒。

  “停云老弟,这么多年来,你的习性还是没改,明明嗜酒,却给自己定下各式各样的规矩,何苦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太白的诗句,不是为停云老弟你而写?”

  李蔚光闻到那股酒香,脸色拉了下来。

  王晖与谢照林一模一样,均是死皮赖脸来戳他痛处。

  他别过脸去,寒声道,“我给你一刻钟解释清楚,否则你给我滚出去。”

  王晖置若罔闻,捧着碗,深深吸了一口酒香,“这可是桓儿生前亲自在后院埋下的一坛女儿红,至今整整一年,停云老弟不如与我共饮一杯,以祭桓儿?”

  李蔚光神色一顿,拽着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身的戾气散去,脸色渐渐平静,缓缓回过身,目光往那桌案一落,一眼看到他惯常坐的位置上,放置一封明红的婚书。

  他清矍的身影狠狠一颤,险些跌坐下来,他三步当一步,猛地往前一扑,撞在桌案上,双手发颤地将那封婚书给捧起,小心翼翼地想要打开,却最终又忍住,眼神在一瞬间犀利到了极致,冷冷注视着王晖,

  “你到底要做什么?”

  王晖将一碗酒饮尽,手搭在膝盖上,神色闲适道,“物归原主。”

  李蔚光凝望摇曳的灯火,脸色青中泛白。

  二十二年前,皇帝闻乾帧病危,留他处置蛮族余乱,悄然北上取代献王登基,他还来不及回京,又被皇帝一道诏书遣去川蜀,等到他终于替皇帝平定四境回来,他的妻子已成了当今皇后。

  那一夜,午门的风跟刀子似的,拼命往他心上砍。

  皇帝升他为太傅,官拜当朝左都御史,夺了他的兵权,他替他呕心沥血,披荆斩棘,换来的却是夺妻之恨,满腔的忠义赤诚,终究是错付了。

  那个时候,他与王栩然已签订婚书,只差将她迎入李府,朱瀛那个混账,以手段抹去京兆府与户部备案的文籍,让这一纸婚书成了空文。

  当时他这一份婚书交给王栩然一同保存,他奔去王府,寻王晖讨要,打算以此质问皇帝。

  却被王晖告知,婚书已毁,让他死了这条心。

  浑浑噩噩二十余载,婚书终于回到了他手里。

  李蔚光凄恻地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寒声道,

  “说吧,你这个时候把婚书还回来,什么目的?”

  王晖不慌不忙将那杯满酒推至李蔚光跟前,“你慢慢喝酒,容我与你说一个故事。”

  李蔚光从不喝满酒,今日却没推辞,木然看着那杯酒,擒起一口饮尽,将酒碗抓在手里,冷声道,“说吧。”

  王晖一笑,沉哑的嗓音缓缓在夜色里荡开。

  夜风自窗棂灌了进来,李蔚光目色似被风掠起一抹迷离,他腰背挺直如松,一动不动听着,柔和的灯芒化不开他瞳仁深处的寒霜,听到最后,他干脆抓起酒碗径直往王晖额角砸去,怒道,“你个畜生,你个伪君子!”

  王晖猝不及防,被他砸了个正着,身子往后跌落,撞倒了一排书架,血液顷刻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王晖疼得嘶了几声,一面捂住,一面跌跌撞撞坐起身,冲着李蔚光喝道,

  “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君子,我王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但你李蔚光又好到哪里去,平日里人人称你高风亮节,仙风道骨,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曾做过什么混账事!”

  “观音寺的事,你真当我不知?”

  李蔚光绷紧的脸色一僵,灼目绽出的团团怒火,倏忽间被一抹寂寥所代替。

  王晖将额头的血渍一擦,随意抓住一条帕子按住伤口,厉声吼道,

  “你以为我乐意这么做?你以为我乐意将然然送入皇宫?她是我的嫡亲妹妹,我难道不希望她幸福快乐吗?李蔚光,当刀架在我肩上时,我王晖没有选择!”

  他浑浊的眼交织着凌厉与不甘,“琅琊王氏世代簪缨,为古往今来累世公卿的名门望族,我不能让合族断送在我手里!我不能让王家一落千丈!”

  “我承认,我错了,我一错再错,至而今的局面,但我不后悔,李蔚光,若时光倒流,我还是会这么做!”王晖嘶声力竭地吼着,一面恳求,一面引诱道,

  “停云老弟,那个狗皇帝夺了你的妻,你难道不恨他吗?八月十五,太子大婚,便是你我报仇的最好时机,我已决心在这一日一举定乾坤!待事成后,我设法让你与然然团聚,可好?”

  灯火无声,静静淌在夜色里。

  李蔚光眼睫微微一动,听到最后一句,似明月冲破浓雾,缓缓在他沉寂多年的眼底,带出一抹微光来。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似让王晖看到了昔日挥斥方遒的衡门十八士魁首之风采。

  想当初,李蔚光与北鹤名声不相上下,一人乃衡山门下首席弟子,师出正道,被誉为当世之张良。一人乃山野道间天资纵横不世出的奇才,被称为隆中诸葛。

  此二人,论才情,北鹤更高一筹,但他性情疏狂,出手狠辣,毁誉参半,而李蔚光为人正派,克己内敛,为世之楷模。

  李蔚光双手轻轻伸在灯芒下,静静凝望,似有温软的光色滑入那双沉敛的眸里,

  “你想要我做什么?”

  王晖暗暗吁气,往前爬了数步伏在他对面,“谢堰在查秀水村的案子,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来,他是你的徒弟,身兼你与北鹤之长,我压根奈何不了他,昨夜我以容语为饵,设计围杀他,不仅不成,反被他绞杀了一批精锐,我现在吃了个闷亏,声都做不得...”

  王晖咬下一抹恨,“除了你,没有人是他对手。停云,你帮我杀了他!”

  李蔚光掀起眼皮冷冷看他一眼,“我杀不了谢堰,也不打算杀他,对付谢堰,釜底抽薪,将二皇子朱靖安拖下水,任凭他能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王晖脸色微微一亮,“你的意思是,对付朱靖安?”

  “没错,朱靖安没了,谢堰便无枝可依,我再亲自劝他,他心怀社稷,绝不会做无谓挣扎。”

  王晖缓缓露出一丝笑,“还是你有主意。”有了李蔚光,他像是有了主心骨,王晖浑身也松懈下来。

  只听见李蔚光沉沉盯着摇曳的灯火,继续道,“所有经手秀水村一案的人,全部送到我手里,那一百二十条人命,我来背。”

  王晖大吃一惊,茫然望着他,“停云啊,这不好吧?”

  李蔚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谢堰查到我身上,我总有法子对付,你却没有,你想要王家万劫不复吗?”

  王晖挠了挠额,他当然不愿意,只是他本对不起李蔚光,李蔚光如今却肯一人担起整个局,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李蔚光垂眸冷声道,“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王家,是为了然然和她的孩子.....”

  “至于红缨....”

  提到红缨,王晖瞬间回过神来,“关于红缨,我是这么计划的,我也不好让她回王家,太子赐婚圣旨上不是写着李四小姐吗,我查了,李四小姐只是容语的幌子,咱们让红缨顶替李四小姐,记在你的名下,以李家长房大小姐的身份嫁入东宫,为太子妃。”

  李蔚光想起李思怡恰才所言,既然李思怡已放弃,他也无话可说。

  “就这么办吧,人呢,在哪里?”他抬目问王晖。

  王晖却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笑道,“秀水村那个活口怕是认得她,眼下谢堰紧咬着不放,我还不敢带她入城,但,大婚前夜,我必将她送入你府中,不过在此之前,你得解决二皇子。”

  李蔚光闻言缓缓叹了一声,寻思片刻问道,“你恰才说,当年红缨被北鹤所夺,这些年红缨便是养在北鹤手里?你确定北鹤死了?”

  王晖颔首,“萧关之战后,北鹤杳无踪迹,我们都当他死了,哪知两年后他骤然出现在京郊,将红缨从我手里夺走,他当时负伤累累,样子并不好,这十几年我费尽心思寻他,终于在两年前寻到了秀水村,彼时北鹤已死,我的人挖了他的坟,核对了他手骨上的伤痕,是他无疑。”

  “那你就把一百十二名百姓全部都杀了?”李蔚光厉声斥道。

  王晖讪讪苦笑,“我这不是怕泄露红缨身份吗?谁也不知北鹤这个人留了几手,我不得不防。”

  李蔚光闭了闭眼,已不愿与他多说,

  “这些事都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管了,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寻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王晖这下无话可说,他往后挪了几步,朝李蔚光长长一揖,“停云,一切拜托你,还让你替我收拾烂摊子,我王晖永世记你的恩情。”

  李蔚光一个字都听不下去,摆摆手示意他快些离开,只是等王晖身影消失后,他吹了灯,怀抱那份婚书,独坐至天明。

  眨眼到了七月初,一日谢堰借着公事来到司礼监,告诉容语,他的人悄悄前往汉中,已查到当年那名奉命去秀水村剿疫的将军,此人已畏罪自杀。

  “这个人肯定只是个替罪羔羊,消息还没传到京城来,我趁着这段时日在京城弄出些风声,引蛇出洞。”

  其实在王晖与东宫孤注一掷要杀他时,谢堰就已把王晖列为嫌疑人等,只是,他一没拿到证据,二碍着容语与王桓的关系,不曾明说,三则,他实在想不通王晖为何会绑架一个姑娘,趁着王晖损失一批精锐后,他派人搜了一遍王府,不见红缨踪迹。

  当初有一刺客,射杀了见过红缨的那位人证。

  谢堰派邵峰蹲守王家,意图寻到刺客,可惜也一无所获。

  以至于谢堰怀疑,他是不是弄错了方向。

  容语听完皱眉,

  “总不能就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谢堰,我师父当年可有仇敌?”

  谢堰一言难尽看着她,“我问过我父亲,他告诉我,北鹤先生性情霸烈,每每推行国策,不容人掣肘,或杀或黜,在朝中树敌无数。”

  容语扶额,无奈叹道,

  “还真是大海捞针,红缨乃我师傅独女,若有人趁我师傅死后将她掳走,施以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谢堰见她眉头皱得深,一时心神微动,轻声道,“卿言,你信我,交给我,我定找到红缨,好吗?”

  他声音太柔,与平日那杀伐果决判若两人,

  日霞璀璨,连日来天气都放晴,似要在入秋前狠狠释放一番夏日的余威。

  容语脑门不知何时已冒出一层汗。

  她近来不太敢见谢堰,那双眼似有洞察力,能将她穿透似的。

  又仿佛在质问她,不是说好负责么?打算怎么负责?

  容语信誓旦旦放出了话,心里却没底,她也不知怎样算是对他负责。

  她现在这个身份,也不好嫁他不是?

  谢堰就这么坐在窗下,灼灼的霞色铺在他周身,衬得他眉目如画,满目的霁月风光令人折醉。

  容语看他一眼,便挪开了。

  以前没觉着,这厮跟个妖孽似的,有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容语就是容语,她岂会怯场,她端正地坐着,正色回了一句,“你一个人背负那么多,忙得过来吗,红缨的事还是我来。”

  话虽这么说,其实自那夜过后,很多事情便不一样了。

  谢堰堂而皇之插手她吃穿用度,他仿佛是她肚子里蛔虫,每每她担心案子进度,他便着人悄悄送了消息来,他已里里外外替她打点一切。

  容语这辈子独立自强,被人事无巨细照顾着,很是无措。

  谢堰笑了笑,并没接这话,目光随意往她案头一瞥,就望见那盏熟悉的橘子灯,眼底的柔和在一瞬间倾泻出来。

  她居然拿了回来,必定是在意的。

  容语顺着他视线瞄了一眼,仿佛被踩了狐狸尾巴似的,拔然而起,“谢大人,时辰不早,司礼监要闭门谢客,外臣不得擅入。”

  谢堰瞥了一眼她那比绯霞还要红的脸,唇角弯了个愉悦的弧度,痛快地出了门。

  初六这一日,容语无意中从小内使口中得知,七月初七是谢堰生辰,她大吃一惊。

  “谢大人明日生辰?”

  小内使笑眯眯禀道,“掌印,谢大人生在七月初七,乞巧七夕节,他平日为人低调,从不办寿,只是今年谢大人升任次辅,朝中想要巴结他的人太多,早有人放话明日要去谢府赴宴,是逼着谢大人庆生呢。”

  “奴婢打听到,长公主那边已答应了,说是邀请各家带女眷入府,有意替谢大人择妇。”

  容语闻言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她心烦意乱回到阁楼,在窗前来回踱步,琢磨着得给谢堰送一份像样的生辰贺礼才行。

  恰恰怀意捧着一叠文书进来,见容语愁眉苦脸的,便问道,

  “公公,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

  容语负手看了他一眼,忽然意念一动,“哦,是这样的,来,你坐....”

  容语在圈椅里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怀意坐下。

  怀意却不肯,将文书摞在桌案,立在一旁,“您有什么事便吩咐奴婢。”

  容语挺直了腰身,满脸严肃看他,“那个,嗯,我有一位朋友...”

  怀意侧耳认真听着,“您说...”

  容语语气一顿,看了他一眼,迟疑着问道,“我的那位好友,他心仪的女子要过生辰,你说送什么好?”问完,满脸期待看着他。

  怀意古怪地瞥了一眼容语,暗自嘀咕,与容掌印交好的朋友,不是朱赟,就是许鹤仪,此二人一个惯会流连花丛,还不至于不会送礼,许鹤仪呢,更是隔了几百里,容掌印口中这个好友到底是谁?

  怀意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满脸为难道,“掌印,这种事,您问奴婢就是问错了,奴婢哪有资格肖想姑娘呀....”说完,露出几分赧色。

  容语眨眨眼,登时明悟过来,问一个太监,委实为难了人家。

  “哦,没事,你去吧。”

  待怀意离开,容语悄悄下了阁楼,打后门出了司礼监,来到宫道旁。

  平日这里有上三卫的侍卫巡逻,她打算等在这里,问问那些娶了媳妇的侍卫。

  大约半刻钟后,一队侍卫远远行了过来。

  想是瞥见了容语,一个个挺胸收腹,神色肃整列队前行。

  容语瞥了一眼他们腰间的服色,便知是虎贲卫的将士,她负手立在石径上,朝为首的校尉招了招手,校尉立即小跑过来朝容语行礼,

  “给掌印请安,您有何事吩咐?”

  容语在沙场威名赫赫,里里外外的将士都很服她。

  她背着手,从容问道,“你可成亲了?”

  校尉猛地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旋即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回掌印,属下还不曾娶妻...”

  “哦...”容语露出失望之色,目光扫了一眼墙根下那排将士,“寻个成亲的将士来回话...”

  校尉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回到队中,点了一名娶妻的士兵。

  那士兵听闻容语要见他,一步三回头,哆哆嗦嗦迈了过来,他生得浓眉大眼,一张脸晒得跟个黑皮似的,“掌...掌印好..”

  容语神色无波看着他,“听闻你娶了妻?”

  士兵嗖的一下绷直身子,战战兢兢瞄了一眼容语,眼珠转了几圈,暗忖容语此话何意,莫不是看上了他的娇妻,要夺去?

  宫里的大太监哪个没点嗜好,为了满足他们那些阴暗的欲/念,仗着权势夺人/妻女的也不是没有,前些年那徐越与柳云便是如此。

  士兵眼泪滚落半行,抖如筛糠,“掌...掌印,小的妻子长得丑,脾气还怪,小的都嫌她,她怕是入不了掌印的眼....”

  容语脸色顿时一黑,“收起你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本掌印有正事问你。”

  哪有正事问到人家妻子头上的?

  士兵眼泪巴巴不敢反驳,只拼命点头,“您问...”

  容语清了清嗓子,高抬下颚问道,“你妻子生辰时,你都送些什么贺礼?”

  士兵双眼瞪直,问这事?

  虚惊一场...

  他深呼吸一口气,立即收敛神色,想了一会,十分有底气应道,“嘿嘿,这事,您问属下,那就问对了人,属下的妻子性情娇蛮,一个不如她的意,便跟属下摆脸色,属下隔三差五变着法儿给她送礼物...”

  “今日给她买朵珠花,明日给她买只钗子,偶尔下值与兄弟们去喝酒,路过布店瞧一瞧有没有时新的料子,买几匹给她便是,我家那口子最馋红鹤楼对面那家葱油饼,属下经常跑上几里路去替她买呢.....总之呢,花样要新鲜...”

  容语耐心听他唠叨完一车话,大感头疼。

  原来讨心上人欢心,如此之艰难。

  “你不是买这,就是买那,合着就是要花银子呗!”容语不恁道,

  “当然啦,掌印,这送礼不花银子,能叫送礼吗?”士兵摊摊手,理所当然回。

  容语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舌尖抵着右颌,沉默片刻,笑眯眯朝他伸手,“有银子借吗?”

  士兵脸色登时一变,看了一眼容语白皙的手掌,木了一瞬。

  堂堂司礼监掌印,怎么可能没银子?

  这哪里是借,这是抢!

  士兵心里腹诽,面上却膝盖一软,猛地扑跪在地,哭道,“掌印,小的上有小,下有老,身边娇妻难伺候,每每发俸禄,都被她收了,此刻口袋比脸还干净呢?”

  容语深深吸了气,拧起他的耳郭,“是上有老,下有小...”

  丢下这话,咬牙切齿回了司礼监。

  这一日晌午,容语不曾休息,满脑子琢磨该如何讨谢堰欢心。

  忽然想起去年许鹤仪与王桓等人均朝她讨要书法,谢堰当时也曾开口,被她一口回绝。

  莫不干脆给他写上一幅?

  容语当即坐在案后,将当年二人在勤务楼联的诗句给写下,写罢,想了想又觉不够,谢堰于她终究不同,许鹤仪三人乃是兄弟,礼轻礼重皆无关紧要,贺心上人生辰,得额外加一些分量才行。

  午后,鸿胪寺卿来寻她,各国派了使臣送贡礼贺太子大婚,问容语该如何回礼,容语与他商议一阵,突然想起朝中提及这位鸿胪寺卿,那是满脸的艳羡,只因此人/妻妾成群,府中格外和睦,令朝野好生嫉妒。

  议完正事,容语便一本正经问他,

  “我有一好友,他心仪女子即将过生辰,想送份别出心裁又能打动对方的贺礼,听闻大人经验丰富,特讨教一二。”

  鸿胪寺卿喝着茶,慢条斯理回道,“容公公,此事难也不难。”

  这话说到容语心坎上,她顿觉找对了人。

  “那大人可有秘诀?”

  鸿胪寺卿笑呵呵道,“秘诀倒是没有,不过送礼因人而异,下官家里妻妾八人,每个性情喜好均不同,下官送生辰礼便得投其所好。”

  “她家底丰厚否?可见惯奇珍异宝?”

  容语琢磨着回道,“家财万贯,眼界奇高,等闲之物撼动不了他。”

  “既是如此,公公便瞧一瞧对方,看看她平日在意些什么...”鸿胪寺卿沉吟片刻,一锤定音,“公公,下官觉着,这样的人,最好是亲手做份贺礼给她,方能以示公公心意....”

  容语听到这里,恍觉不对劲,红着脸,“哎哎哎,不是我....”

  鸿胪寺卿却是一脸过来人的了然,起身往外走,“公公不必遮掩,下官都明白的....”

  容语:“......”

  将人送走,转身,目光落在谢堰赠她那盏花灯,恍惚想起幼时,为贺师傅生辰,曾做了一物,将师傅哄得笑不拢嘴。

  世人常道谢堰兼采北鹤与李蔚光之长,想来谢堰与师傅品味相差无几。

  容语抚掌一笑,

  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