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31章

  温热的湖水漫过她的面容,鼻孔瞬间被水充滞,呼吸倏忽被夺。

  没有眉心紧皱的剧烈挣扎,她静静地承受这一场沉沦。

  翟衣沾了水,越来越沉,将她强行往下拽。

  她大概是要死了。

  她并不惧死,甚至盼着早些得到解脱,只是她还有心愿未了...

  一行晶莹的泪自眼角滑出,慢慢汇入湖水里,与之融为一体。

  朱靖安站在龙舟最靠边的位置,他双手抱胸,饶有趣味望着那坍塌的一角。

  妙啊,太妙了。

  杀人不过诛心,让王皇后在李蔚光面前落水,逼着那尘封二十年的往事浮出水面。

  既丑陋,又血腥。

  这到底是谁的手笔,他忍不住要抚掌,简直是神来之笔。

  李蔚光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这是谁的局,他应该要怎么做,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脚步迅速往前一迈,

  一只强有力的手伸过来紧紧拽住了他的手腕。

  “老师,这是个陷阱。”

  谢堰低声在他耳畔落下一句,旋即迅速扫视全场。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有一道湛蓝的身影,毫不犹豫一跃而下,身姿在天际划过优美的弧度,流畅地朝她划去。

  紧接着,侍卫与内侍四处涌动,作势要跳水救人。

  千钧一发之际,谢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许其他任何人入水,要保住王皇后的名声,也要为那个人作掩护,他几乎不假思索断喝一声,

  “谁都别动!”

  那些侍卫均被他喝住,纷纷朝龙舟望来。

  谢堰来不及解释,面容沉静望着朱承安,

  “四殿下,还请立即叫上那两名宫女,乘舟前往湖心岛接应娘娘!”

  朱承安呆愣一瞬,二话不说沿着甲板往岸上奔去。

  谢堰当即朝皇帝拱手,“陛下,臣恳请....”

  “你安排.....”皇帝怔怔望着那溅起的巨片水花,心也跟着那道身影沉了下去,凭着本能吐出三字。

  谢堰顿了下,忙往刘承恩拱手,

  “刘公公,即刻安排人前去请太医!”

  “好....”

  “王桓,领虎贲卫封锁现场,将所有牵扯官员工匠全部扣押,”

  “许鹤仪,你随王桓去,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王桓痴愣地望着渐渐平静的湖面,一颗心涌到了嗓子眼,后背已不知不觉湿透,许鹤仪见他犹然不动,推了推他,“王桓,咱们杵在这里帮不上忙,你带虎贲卫快些封住现场...”

  王桓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往前跨步,顷刻跃上了岸。

  其他在场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冷汗涔涔,尤其王晖,已是惊得跌坐在地,再没了往日的沉稳。

  皇帝恍觉指甲已嵌入徐越的手心,喘了口气,颤声问谢堰,“朕瞧着有人下水去救皇后了,是谁....”

  关键时刻谢堰喝住侍卫,不许人下水,皇帝心里是存疑的,他晦暗不明瞅着谢堰,

  “刚刚下水的人是....”谢堰迟疑了下,罢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掩饰不了,遂道,

  “是东宫伴读容语。”

  皇帝听闻是容语,眉头缓缓舒展开,“好.....”

  “容公公功夫极俊,通晓水性,定能救下皇后娘娘。”这就解释为何不许其他侍卫下水。

  皇后名声也要紧。

  皇帝颔首,渐渐回过神来,“你临危不乱,处置果断,很好。”

  谢堰暗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不让旁人下水,还担心容语暴露女扮男装身份。

  论理,他身为朱靖安的谋士,自当想办法除掉这个东宫伴读,可是今日设局之人,卑鄙无耻,拿王皇后与李蔚光旧情做文章,他不能让对方得逞,容语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下水救人,他自当为她保驾护航。

  他要赢她,也得光明正大地赢。

  又或者,她是北鹤弟子,她是女子的身份,终究让他...手软了些。

  皇帝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也渐渐回过味来,他下意识往李蔚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恰恰谢堰立在他左侧,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瞧不清李蔚光的脸色,只见那广袖随风飘飘,袖下那双与他共度风霜的手,纹丝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并不想知道李蔚光是什么脸色,

  他没有下水救人,已然足够。

  皇帝后怕地闭了闭眼。

  李蔚光灼灼盯着湖面,那一向淡然的眸眼,布满猩红,恍惚有一只手伸了出来,漾了几下又跌下去,

  曾几何时,他牵着那只纤纤素手,淌过春花秋月,走过朝花夕拾。

  他恨不得用命去拽住那只手,又或者,与她一道沉沦。

  而现在,他空空落落地站在这甲板上,装个漠不关心的路人。

  所有的忍耐和自持,只为保护她,和她的孩子。

  .........

  容语耳力极好,她听到上方看台传来一声响时,便扭过头。

  王皇后落水的瞬间,她已纵身而下,

  师傅总戏称她是水里飘来的孩子,自小便被丢在水里学凫水,她最惊艳的纪录,该是在湖底闭气近两刻钟。

  午时的阳光深深浅浅从湖面折射下来。

  王皇后面容恬静地浸在水里,翟衣仿佛蝶翼在她周身涌动,她像是折翅的仙子,一点点往下沉。

  快,再快一点。

  容语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心跳得那么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最后,她猛地滑了一脚,将王皇后从深渊拽了上来,将其拖住送出水面。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岸上的内侍顿时欢呼。

  李蔚光一身傲骨顷刻崩塌,只剩满身狼狈。

  岸上诸人也都泄了一口气。

  容语清楚地知道,得往人少的湖心岛划去。

  一下又一下的用力,已将胸前的白稠给绷断。

  她不得不分神,琢磨如何善后。

  万幸不曾有他人下水跟来,否则她便捂不住这个秘密。

  她托住王皇后,一跃浮出水面,前方,湖心岛在望。

  而侧前似有一艘小舟朝她划来。

  正是朱承安与王皇后的两名女婢。

  片刻后,两方人马在湖心岛汇合,朱承安与容语携手将王皇后抬上了舟中。

  容语翻身跃上小舟,立即蹲下给王皇后按下胸口,试图将她肺腑里呛住的水给逼出来。

  两名女婢也临危不乱,一人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住皇后,一人帮着容语打下手。

  朱承安坐在船尾,茫然地望着自己母亲,重重地吐着气,冷汗已浸过全身。

  一口又一口水从王皇后嘴边溢出,到最后她终于咳了几声,已有苏醒的迹象,四人悬着心的方才放下。

  容语并未松手,而是继续给她按压,试图将余水给压出,而这时,无论是两名宫婢,还是朱承安都愣愣地看着容语胸前。

  那本该平坦如川的胸膛,此刻却现出饱满的弧度......

  朱承安当即傻了眼,他跟快木头似的,缓缓将视线往上挪。

  她脸颊被水浸过,白皙得过分,残留的水珠顺着鼻翼,断断续续往下落。

  眉睫有水珠跌落,漫入眼眶,她抬手擦了擦,继续按压,神情专注而沉静,一如过往...

  不,不一样了....

  他不是没怀疑过她的身份,每每被她否认,他便以为自己多心,今日亲眼所见,确信无疑。

  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没有不被信任的懊恼,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些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名宫婢皆是王皇后心腹,经历最先的震惊后,很快装作不察,神色如常帮着王皇后整理仪容。

  王皇后缓缓醒了过来,眼眸还未睁开,唯有苍白的嘴唇喃喃的,

  容语侧耳一听,只见她极轻又费力地呼唤着,

  “停云....”

  容语皱了下眉,问朱承安道,“停云是谁?”

  朱承安目色一暗,垂眸道,“是李太傅,太傅名蔚光,字停云...”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表相思...

  容语愕然。

  少顷,一行人划舟前往岸边的崇智殿,刘承恩已招来太医在此处等候。

  容语借着搀扶王皇后,遮蔽身形,将人送入内殿,她与女婢率先进来,刘承恩着人送来了干净的衣裳,女婢立即替皇后更衣。

  朱承安有意替容语遮掩,不许任何人进去。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皇帝驾到的声音,容语一惊,环顾一周正打算往侧边甬道躲去,忽然面前奔来一道身影,朱承安不知打哪弄来一身干净的内侍圆袍,迅速塞入她手里。

  “快去换!”

  不等她反应,已转身去迎接皇帝。

  容语愣了下,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舌尖抵着右颌苦笑一声,抱着衣裳入内更换。

  皇帝急匆匆跨过门槛,往内殿步来,绕过屏风望见皇后气若游丝地躺在塌上,他眼眶一酸,大步走近,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

  “栩然,栩然,你怎么样?”

  塌上的美妇嘴唇颌动,喃喃呓语。

  皇帝侧耳近听,“你说什么?”

  随后跟来的刘承恩与朱承安相视一眼,心生不安。

  屏风后,太医内侍跪了一地,皆等候皇帝传召。

  “你说清楚.....”皇帝心疼地将她手抓紧了些。

  “停云...停云....”

  她嗓音清晰地传来。

  皇帝脑中绷紧的弦恍惚一断,一颗心沉入冰窖。

  朱承安绝望地闭上了眼。

  .......

  午时,阳光炽烈。

  经此一事,各家女眷也没了游玩的心情,皆气恹恹地躲在两侧亭台阁谢纳凉。

  须臾,有侍卫奔走呼号,说是王皇后已无大碍,游园宴继续。

  气氛总算松动,内廷各监井然有序组织众人就宴。

  宴后,有人兴致缺缺离宫,也有人借机在太液池游玩,除了龙舟看台一带被封锁,其他各处许自由同行,按照计划,夜里还有赏灯会,年轻的姑娘们不想回去,三三两两逗留,少许官宦人家趁此机会给儿子女儿相看姻缘,南湖两岸依然行人如织。

  涉事的官员被带走,其余官吏陆陆续续回衙门当差。

  李蔚光被两名年轻御史搀着回了都察院,他把自己关在值房内,清瘦的身影陷在圈椅里,好半晌没吐出个声响来。

  片刻,谢堰推门而入,望了他一眼,复又将门轻轻掩上,

  “老师,娘娘已无大碍....”

  一束斜阳从西边窗缝里照了进来,浮尘翻滚。

  李蔚光定定盯着那束光,好半晌方才“哦”了一声。

  谢堰犹豫了一下,走上前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娘娘清醒前,陛下已抵达崇智殿,当时娘娘....”

  李蔚光见谢堰欲言又止,抬目望他看来,眯起一道锐利的光。

  谢堰硬着头皮道,“娘娘嘴里念着您的名字.....陛下在场,听得清清楚楚...”

  李蔚光霎时一怔,清瘦的身影剧烈地颤了下,又艰难地扭过身,面朝墙壁喘了一口气。

  谢堰清晰地看到他颤抖的双肩,他不忍道,“老师....”

  “咳咳.....”李蔚光背对着他,扶着圈椅剧烈地咳了几声,须臾呕出一团血污来。

  谢堰见状大惊,欲上前去扶他,却被李蔚光抬手制止,他喘着气涩声道,“笔墨.....”

  谢堰旋即帮他摊开一张空白的折子,将粘好墨汁的笔递给他,

  “您要做什么?”

  “辞官.....”

  李蔚光的辞呈避开内阁,被送去了司礼监,王晖得知后,气得跳脚直往都察院而来,恰在门口遇见了谢堰,王晖指着谢堰的鼻子喝道,

  “谢大人真是好手段,寥寥数语逼得李蔚光致仕。”

  谢堰在后宫有眼线,王晖也有,当时在场的除了太医,也有内侍,此事不难探知。

  谢堰平静地看着他,“没错,我不希望老师成为王相谋权的垫脚石!”

  王晖嘶牙冷哼,“谢大人不必说得如此道貌岸然,你不就是想逼着李蔚光退位,好斩断东宫的臂膀么?”

  谢堰唇角掀起一抹冷笑,“是又如何?王皇后准许您将太傅拉入朝争了吗?王相一意孤行,不仅害了皇后,也害了太傅,今日之局,想必王相看得分明,这样的事还要再来一次吗?”

  如果不是他拉住李蔚光,一旦李蔚光落水去营救皇后,此事便没法收场。

  王晖面色铁青。

  今日之事,不消说,定是那杭贵妃的手笔,这个毒妇,久居深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在皇帝心中最深的伤口撒上一把盐。

  李蔚光这个时候主动退位,固然能消皇帝的火,可王晖不甘哪。

  余晖将宫墙镶上一道金边。

  风又起了,层层暮云如鱼鳞,被斜晖烫染,栩栩如生铺在天际。

  谢堰深深望向午门方向,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脱离他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