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飘渺烽烟>第189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相惜

  天快亮时,婷婷至火头营,亲手烹调了一锅笋干野鸭汤,盛在一个铜罐里,盖上盖子。

  她把铜罐带回赵括的营帐,放进一只打开的大箱子中。

  “阿括,我说过要烧笋干野鸭汤给你吃。”婷婷站在棺柩旁,微笑低语,“你饿坏了吧?你到了另一个世界,记得尝尝这道汤,我的厨艺还不错。”

  说完这几句话,她又泪盈盈的默立了会儿,方抬袖拭一拭双眼,回主帅大帐取其他物事。

  白起夫妇此趟来长平,婷婷因想着会与赵括相遇,所以将自己为赵括新做的衣裳、花结、香囊、茶包、小食、新编写的剑谱等都一并携带着。

  然而世事难料、天意弄人,这些本该送给赵括穿戴享用的精美礼物,最终竟成了赵括的随葬品。

  “唉……”婷婷幽幽的叹息,一面整理物品,一面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白起守在婷婷身畔,默默的帮忙。

  过了片刻,物品已全部整理完毕。婷婷突然想起一事,神态变得慌促,呜咽道:“我日常的衣服皆是红色的,我不能穿着红衣给阿括送殡啊……可眼下我去哪里寻一身丧服呢……”

  白起双手抖开一件灰色布袍,柔声道:“婷婷别急,你穿这身衣服就行了,虽不是丧服,但比红衣适宜。”

  婷婷转过脸一瞧,只见白起拿着的灰色布袍甚为窄小,正适合她的身材,诧异的道:“我不记得行李中有这件衣服啊。”

  白起含笑解释道:“这原本是我的衣服,我昨夜按照你的身量改小了,我猜你大约用得着。”

  婷婷睖睖睁睁的望着白起,灵动的乌眸中溢出两颗更大的泪珠,道:“老白,多谢你……我一味的哀伤,竟疏忽了自己的服饰,幸亏你细心……”

  白起为婷婷擦干泪水,温和的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婷婷不用言谢。”

  婷婷遂去屏风后更换衣装,白起也披上铠甲。

  卯时二刻,白起夫妇一块儿来到赵括的营帐。白起将两手提着的物品搁在案上,随后分门别类的放入那只大箱内。婷婷把前日缝补好的锦袍折叠平整,放在赵括枕边,又选了一对红底绣蓝云纹的桂花香囊、一枚大红如意花结,摆在锦袍上,最后用赵括的帅旗盖住他的躯体。

  不多时,秦王嬴稷携希儿、张禄来至。白起夫妇向嬴稷和希儿行礼,嬴稷对婷婷道:“小仙女,我们该给马服君封棺了。”

  婷婷喉咙一哽,说不出话,抿着丹唇点了点头。

  嬴稷朝五名虎贲武士招手示意,武士们走到棺柩旁,四人抬起地上的棺盖。

  婷婷眼瞅着棺柩即将密封,蓦的喊道:“诸位等一等,容我再看一眼。”

  四名武士立刻停止动作,四双眼睛齐向嬴稷望去,嬴稷微微颔首。

  婷婷端视着赵括俊秀的笑颜,双目湿润,脸上却也呈现出一抹温暖柔美的笑容,缓缓说道:“阿括,师父会永远记住你的模样、记住你的好。你在另一个世界也勿忘了师父,我们还要在梦里、在来世重逢……”

  嬴稷侧耳聆听婷婷的细语,心弦强烈振动:“小仙女对我的情义,是否也有这么深呢?倘若哪天我离世了,小仙女会不会也对我说出这样动人的话?”思绪绵绵悠悠,不觉呆住。

  婷婷拭去眼泪,让虎贲武士继续办事。

  棺盖严丝合缝的盖在棺柩上,第五名武士用四根又长又粗的铜钉固定棺盖四角。

  白起轻轻挽扶着婷婷。

  他知道,婷婷此时很虚弱、很无力。

  赵括的墓址选在黄土岭东面的一座小山上。这里靠近他最后战斗的地方,也可遥遥眺望远处的长平镇。

  秦王嬴稷事先已命兵卒挖好墓穴,并在墓穴上方搭建了起重的木架。八名虎贲武士把棺柩抬到墓穴旁,用木架上的吊索绑住。

  棺柩徐徐下降,婷婷目不转睛的看着,心仿佛也在随之沉堕,脸颊上两行泪水晶莹闪光。

  周围其他人本来都不在乎赵括,谁也不会因赵括的丧事悲伤,但众人见到婷婷凄恻的情态,倒是纷纷萌生怜惜之心。

  待棺柩和随葬的箱子均放置妥当,士卒们开始填土。

  婷婷稍稍抬头,向白起道:“老白,你觉着阿括是不是优秀的将帅?虽然我是阿括的师父,但阿括素昔最崇仰的人是你,你是他心中的兵家楷模,我猜他一定很想知晓你对他的评价。”

  白起握着婷婷之手,道:“赵括在绝境之中仍能凝聚军心、团结士卒进行数次突围,可见他有优异的治军之才。他不畏强敌、多番身先士卒、最后力战而亡,亦不失武将本色。不过他一生唯一一次挂帅就遭重挫,全军大败、战绩悲惨,我无法褒扬他的兵略。”

  婷婷点首,道:“你说得很中肯,阿括也不会喜欢听虚假的赞扬。”她虽明白实事求是的道理,但思及赵括终究未能达成生平志愿,不免又替赵括惋惜,细眉深蹙不展。

  嬴稷欲减轻婷婷的忧愁,含笑补充道:“小仙女,在我看来,马服君还是一位忠君爱国的忠臣,纵然出师未捷,一片丹心却是日月可鉴。这场大战,赵国原是底气不足的,无论赵王派谁挂帅,都不可能战胜大秦。马服君临危不惧、至死不屈,诚然是对赵国尽忠尽瘁了。”

  婷婷叹道:“可惜阿括的忠烈并不能弥补赵军和赵国的严重折损,阿括自己必定非常自责。”她仰面望天,双手捧在胸口,祈祷一般的道:“但愿赵王和赵国人民莫因阿括战败而怨恨他。”

  约摸半个时辰逾过,坟冢堆就,虎贲武士把墓碑立在坟前。

  忽听得北方传来三声虎啸,众人侧首望去,见是四猫、五猫、六猫带了两只野虎、一匹白马到来,傍边还有些野兔、猴子、松鼠,大鸮和大凤在空中飞翔,身后跟着一群五彩羽毛的雀鸟

  大凤当先飞至婷婷面前讨俏,婷婷浅笑着问道:“你们找来这些朋友,是要给阿括守墓吗?”

  大凤答道:“对!对!对!”

  婷婷对陌生的飞禽走兽们道:“我正犯愁,我不在这儿时,谁能陪着阿括,荒山孤坟,委实太冷寂了。现在由你们替我陪伴阿括,我便放心了,多谢你们!”

  那些飞禽走兽们尽皆欢闹,显然十分乐意帮助婷婷。

  唯有那白马好像幽郁深重,垂着脖子凑在赵括墓碑前,悲声嘶鸣,眼里滚下泪水。

  婷婷一讶,道:“我记起来了,这马儿是阿括的坐骑!”

  大凤道:“就是它!就是它!”

  嬴稷奇道:“赵括的坐骑怎会来此地?”

  婷婷也颇感疑惑,思索了须臾,莞尔道:“想来是赵军断粮,阿括不忍杀食自己的爱驹,又不便再将马儿饲养在军营中,于是就把马儿放归原野了。”

  嬴稷点点头,道:“有这个可能。”

  婷婷道:“这马儿特意来主人坟前吊唁,真是有情有义。它在这里,就宛如有个老友伴着阿括,阿括更加不会感到孤寂了。”

  白起见赵括落葬之事已毕,大手捏了捏婷婷的小手,道:“婷婷,我现下要去长平镇处理军务,暂时不能陪你了,你先回营歇息,这几天你太累了。”

  婷婷抓住白起之手,道:“你要率军围攻长平镇吗?我和你一道去!”

  白起微笑道:“不是,我不去打仗。长平镇的赵军残部已经投降了,我去受降而已。”

  婷婷吃了一惊,瞪大乌眸道:“赵军怎么投降了?这是背叛国家的失节之举啊!”说话之时,回眸望了眼赵括的坟冢,情绪益发激动,“阿括宁肯战死也不向我军屈服,怎么他才离世,剩下的部队就投降了呢!这让阿括的在天之灵情何以堪啊!”

  白起轻抚婷婷颤抖的玉肩,道:“人各有志,婷婷不必关心赵军的志节。赵军投降,恰是为我军省去一场战斗、减少我军伤亡,对我军是有利的。”

  婷婷唏嘘一声:“这倒也是。”又道:“既然不用打仗,那我就不随你同去了。但我这会子也不想回营寨,我要在这儿多陪陪阿括。”

  白起温然道:“好。赵军降卒人数多,我军调度他们颇为费时,我今天要迟些回来,劳驾婷婷耐心等我。”他知婷婷伤心,不忍再增加她的烦愁,因此暂时未将残酷的“杀降”决议告诉她。

  婷婷也不细问,淡淡的一笑,应承道:“恩,我等你。”

  白起遂向嬴稷行礼告退,骑上玄海,一径驰往长平镇。

  婷婷立在赵括墓边,纤纤素手执起玉笛,丹唇吹响悠长婉转的旋律。

  风声笛声相衬,秋意萧萧,追思绵延飘摇。

  嬴稷以观赏秋景为由,命虎贲武士在山腰搭建帐篷,也留在此地。

  午时许,白起抵达长平镇西边的秦军兵阵,王龁、张唐、华摎三人恭肃迎接。

  白起问王龁:“赵军是否答应了我军的要求?”

  王龁笑道:“答应了!那些贪生怕死的乞降之辈,怎敢拒绝我军的要求啊!”

  白起道:“那就依计行事。”

  四人随即来到兵阵最前,一名使者驱马至长平镇壁垒下,朝赵军高喊道:“大秦武安君驾到,赵人速速以礼来降。”

  季攸闻声,心“突突”急跳,双掌和背脊上满是冷汗。镇静片时,他手捧降书和主帅虎符,走出壁垒,由信使引领着来到秦军兵阵,至白起马前。

  这是季攸第一次见到白起,可他尚未看清楚白起的容貌,脑袋已迅快垂下。

  对着这个害死他三位结义兄长、害死他无数祖国同胞的仇敌,他居然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痛恨自己胆小怯懦,惭愧得无地自容,却又实在扼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当今世上,本也没几个凡人敢直面白起之威。

  季攸喘了几口气,哆哆嗦嗦的高举双臂,将降书和虎符呈给白起,道:“我军十六万士卒……愿投降武安君……从此效顺大秦……”

  白起接过降书和虎符,冷冷的问道:“我令你们十六万军士分编为千人队,已编好了么?”

  季攸躬身回答道:“已编好了。”

  白起指示张唐和华摎:“行事。”

  张唐、华摎抱拳应诺,即率五万精锐甲士至长平镇外。

  季攸回到长平镇,领赵军降卒出来。他遵照白起之令,每次只带一千降卒出垒,降卒出垒后先把身上铠甲、手里兵刃搁置在秦军指定的地方,然后穿着布衣、手无寸铁的跟随一队秦军离开长平镇。

  十六万降卒,总共需要如是往复一百六十次。白起的这道命令,看似是把一件事务变得复杂繁琐,却是旨在分散赵军兵众、解除赵军武装,再度降低了赵卒的战力,防止赵卒沿途损害秦军。

  这其中的谋虑,季攸和赵军军官们未必全然揣测不到,但他们的处境太过艰难,为求保全性命、伺机反攻,只得权且服从。

  秦军将降卒陆续带到丹水西岸的五条谷道里,秦军军官称这是降卒的暂居之所,明天一早秦军会从黄土岭运来食物。降卒眼观谷道地形,固觉不安,可他们一来难以反抗、二来渴望食物,因而也不与秦军相争,只等明早能重尝米粮之味。

  转移赵军降卒的同时,白起命信使将降书快马送至王陵军团,王陵随后携降书赴丹水东。

  赵军都尉郑臧的部众坚守在丹朱岭西麓的一处壁垒中,司马靳领兵封堵住了壁垒外围的出入要道。王陵与司马靳会合后,两人派使者把降书送进壁垒。

  郑臧上午听司马靳说起赵括阵亡、赵军主队投降这一消息,还怀疑是敌人的诡计,并不相信,但此际目睹降书,赵军印信的图案清晰分明,他便知主队确然战败请降。他本人的军略平平无奇,手下兵力又寡不敌众,他自忖负隅顽抗必定无幸,于是大哭一通,朝赵国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亦出垒投降。

  此地的赵卒总共有四万人,也按白起的指令,分成千人队,弃戈卸甲,跟着秦军到丹水西的谷道里安顿。

  *

  婷婷一整天都守在赵括墓边,希儿主仆在她身旁与她说话排遣。

  嬴稷和张禄在山腰对弈。嬴稷心不在焉,常常不慎走错棋子。张禄顾及君上的情绪,不敢取胜,落子前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既要自己也走错棋,又不可显露出故意相让之迹,这一天下来别提多么劳累。

  太阳快落山时,希儿挽着婷婷道:“小仙女,天要黑了,我们回营寨吧。”

  婷婷虽犹然对赵括依依不舍,但她毕竟是识趣之人,她心知她若留在这儿,很多人都得陪着。为了赵括之事,她已经给君上、友人、同僚、下属们招了不少麻烦,她心底早就过意不去,若再要大家继续容让她的私情任性,她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她点头答应希儿,而后向赵括的墓冢挥手告别,转身下山。

  行至半路,她望见东方不远处,有一队秦卒领着一群布衣青壮走入附近的一条谷道,她冷不防打了个激灵:“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心怀恶意啊!”

  “那是投降的赵卒。”嬴稷走到婷婷跟前说道,“降卒人数太多,所以白卿家把他们分队安置在丹水西的五条谷道里,便于我军管制。这条谷道是离黄土岭最近的。”

  婷婷道:“赵卒虽然向大秦投降了,但他们心中仍是憎恶大秦的。”

  嬴稷洒然笑道:“仇雠之国,不共戴天,军民互相憎恶实属常情。”

  婷婷咨嗟着点了点头,便跟从嬴稷返回营地。

  晚膳时,嬴稷让希儿和婷婷都在王帐进膳。婷婷因记挂白起、又怀念赵括,胃口不佳,只吃了很少的饭菜就避席告退。

  嬴稷固然疼惜婷婷,此际却也没法子劝她多用肴馔,关切的道:“小仙女好生歇息。”

  婷婷伏拜道:“谨诺,多谢大王。”

  嬴稷连声叹气,自个儿也没了大快朵颐的兴致。

  婷婷回到大帐,简单盥漱一番,换下灰袍,穿上一身暗红色的衣裙,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案前,等待白起归来。

  这一等便是数个时辰。

  婷婷的身子甚是疲倦,却困意全无。

  起初,她依然在为赵括的离世而伤感,但到了后来,她心里渐渐发慌。

  *

  且说赵卒虽是分成千人队、依次离开壁垒,但进了谷道之后,秦军又将千人队聚集。

  安置赵卒的谷道共有五条,每条谷道里约有四万赵卒。由于赵卒已无武装,秦军又把守着谷道的出口以及两边的高地,是故每条谷道里的四万赵卒并不能对防守的秦军构成很大威胁。

  赵卒饥疲交迫,纵使忌惮秦军,此刻也绝非人人均有精力熬夜,大半赵卒皆在谷道里胡乱睡了。

  他们很多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旭日升起,众将士饱餐一顿,恢复了力气,随即冲上高地、冲出谷道,干下一桩惊天动地、名垂青史的大事……

  然而就在赵卒沉沦梦乡之际,谷道两边高地上的秦军纷纷持弩拉弦。

  丑时,一场滂沱暴雨覆盖了五条谷道。

  雨点不是水滴,而是尖锐锋利的箭矢。

  寂静的山谷,顷刻变成了鬼哭狼嚎、血流成河的地狱。

  二十万赵卒死的死、伤的伤,未死者争先恐后的涌向谷口逃命,途中互相拥挤踩踏,当真是为求生路、六亲不认!

  但他们的生路并不存在。那些好不容易跑到谷口的赵卒,又被守卫的秦军盾矛手阻挡、刺杀。

  季攸身中数箭,倒在尸骸堆上奄奄一息,混混沌沌的脑海中蓦然清楚响起赵括当日说过的那句话:

  “武安君用兵,旨在歼灭敌军,从不给敌军留活路,我军若降,便等如自投罗网,届时连抗争求生的机会也没有,唯有死路一条。”

  季攸后悔自己未听取赵括之言,以至于二十万残军就这般耻辱凄惨的死去。可他已没有力量再做任何事,哪怕是垂死的挣扎,他也做不了。

  他充血的眼睛盯着漆黑的天幕,用尽最后的气力,纵声咒骂:“白起,你言而无信、屠戮降卒,卑鄙阴狠之极!你异日必遭天谴、遗臭万年!你……”

  话未说讫,两枝利箭当头射来,穿透他的额颅。

  混乱中的赵卒悉知生还无望,俱像季攸一样大骂白起,权当死前泄愤。

  赵卒的哭号谩骂声,夹杂着血腥之气,不断从五条谷道中升腾,在广阔的山岭间扩散,在苍莽的天地间蔓延。

  白起英姿挺拔的站在山坡上,赵卒的怨毒咒骂徘徊于他耳边,他的神情却始终冷漠,绝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仿佛他才是一座山,一座顶天立地、岿巍不动的冰山!

  一旁的王龁听不惯赵卒这么诟詈白起,怫然道:“狗屁赵人,当兵没点骨气,骂人倒是挺狠!”

  白起不理会赵卒的恶语毒咒,心底偶尔思忖:“赵卒的声响比我预料的嘈杂,不知会否传到营地。万一打扰了婷婷休息,就不好了。”

  婷婷等候半夜,不见白起回营,忧急如焚。到丑时末,她着实按耐不住,遂走出大帐,到马棚牵马,要独自去找白起。

  守夜的虎贲武士赶紧通报秦王嬴稷,嬴稷火速起床整装,一边命人套马车,一边也往马棚赶来。张禄闻讯,也急匆匆出帐伴驾。

  “小仙女且慢!”嬴稷气喘吁吁的呼唤婷婷。

  婷婷看到君上,面露愧色,跪下叩首道:“臣妇惊扰圣驾,罪该万死!但臣妇的夫君彻夜未归,臣妇极是担心,恳请大王恩准臣妇先去寻找夫君,等臣妇找到夫君,一定回来向大王领罚!”

  嬴稷抬手拂额,拭去一层薄汗,温文的笑道:“你快起来,你并未打扰到我!”

  婷婷恭敬的磕了个头,袅袅起身,旋即就要跃上马背。

  嬴稷喊住她道:“小仙女,你无需担心白卿家,他此次仅是受降,不是作战,没什么危险。”

  婷婷道:“臣妇黄昏时见着赵军降卒,以灵感觉察到降卒的恶意,当时没太当回事,后来却越想越不安心。臣妇现下很怕赵人是诈降,他们或许是借投降的名义骗我军放松警戒,然后伺机施袭!”

  张禄听闻此言,不由得赞叹道:“武安君夫人甚有真知灼见也!”

  嬴稷微笑道:“小仙女勿要慌急。赵卒那点心机伎俩,白卿家早有防备,我军断断不会被赵卒算计了去。”

  婷婷怔怔的望着嬴稷,乌眸晶光闪闪,显然是企盼听到详细解释,但又不宜张口询问。

  嬴稷当然不忍心拒绝婷婷,就把白起的“杀降”部署及原因都对婷婷说了。

  婷婷仔细听完,双眉蹙紧,喃喃道:“老白如此对待降卒,固然是出于对形势和战略的考量,却到底有违道义,只怕会背负骂名。”她朝嬴稷深施一礼,央求道:“求大王允许臣妇去夫君身边!”

  嬴稷叹了口气,道:“小仙女,杀降的地方充满怨气和煞气,真不适合你踏足。不过,倘使你执意要去,还请乘坐我的马车,我带你去。”

  婷婷连忙推辞:“臣妇万万不敢再劳烦大王!”

  嬴稷笑道:“你不晓得白卿家在哪里,四处找寻很是费时,还是由我带你去更为便捷。”

  婷婷觉嬴稷所言在理,她心里也想尽快找到白起,便同意此提议,跪拜谢恩。

  马车行驶至白起所在的山坡时,秦军仍在雨射谷道里的降卒。牵引马车的六匹骏马猝然长嘶停步,如是被降卒凄绝尖厉的哀号吓住了一般,不肯再前进。

  婷婷向嬴稷行了礼,轻盈的走下车厢,朝白起飞奔而去。

  白起静观杀戮,蓦然鼻中嗅到一缕清甜香韵,冰山也似的躯体强烈的一震,冷漠的目光骤聚暖流。他惊喜的转过身,婷婷娇小秀雅的倩影立时映入他的眼帘。

  黑夜,刹那变成了绮丽的幻境,腥风血浪,瞬间烟消云散。

  “婷婷!”他高呼着疾跑迎上,张臂拥抱住婷婷。

  婷婷雪白的腮颊泛出红晕,伏在白起怀里轻柔的唤了声:“老白。”

  白起抚摸她的青丝,兴奋又困惑的道:“婷婷,我让你在营地等我,你怎么却到这里来了?”

  婷婷道:“我等了你半夜,你一直没回营,我很惦记你,因此过来找你。”

  白起的剑眉微微拢起,怜爱的道:“我也很惦记你,我实是舍不得与你分开的。但杀降不是好事,我不希望你经历,是以我此次未携你同来。”

  婷婷低声道:“我军要杀死二十万降卒,这么残忍的景况,我的确很害怕、很不喜欢。可是,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我要陪着你。”

  白起心跳加快、心潮澎湃。

  婷婷续道:“无论多么不好的事,我都要和你一起经受,即使是受天下人的詈诅报复、上天的惩罚、万世的漫骂,我也要和你一起承担。”说着仰起脸庞,乌眸脉脉凝望白起。

  是夜,天幕无星。

  婷婷灵动的乌眸内,繁星温柔闪烁。

  白起已是泪流满面,双臂将婷婷抱得更紧,笑道:“多谢婷婷!有婷婷在我身边,真好!”

  十步外的马车上,嬴稷倚靠车窗,一言不发的注视着白起夫妇。

  良久,他眨了眨热胀的双目,垂首深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