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飘渺烽烟>第186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死战

  太阳升起,婷婷洗漱毕,文雅的端坐在铜镜前。

  白起坐在婷婷身后,双手轻轻梳理她柔亮的长发,一面小声吟唱:“飘飘红红,佼佼婷婷。朝阳初升,铜镜明明,玉容香鬓……”

  婷婷聆听着亲昵温存的歌声,淡淡的细眉却微微颦蹙,灵动的乌眸蕴蓄清愁。

  白起唱完一段,含笑道:“婷婷不用太心急,我估计我们这几天就能去攻打长平镇了。等探马回报军情,我判断一番,便可作部署了。”

  婷婷左手按揉额角,说道:“我晓得日子近了,所以越发焦虑。赵军在长平镇有二十多万士卒,我们去围攻,必然又是一场大战。大战的变数甚多,纵使我武艺高强,也没法全然掌控,没法事事从容应变。”

  白起道:“我会帮助婷婷,我们尽力而为。”

  婷婷垂眸道:“恩,我也会帮助老白。”

  白起为婷婷梳好发髻,在那发髻上簪了一根竹节形的白玉簪。

  青丝白玉相映衬,煞是美观。

  白起双臂拥抱住婷婷,深情款款的央告:“婷婷,这次你千万莫撇下我。你做任何事,都得让我守在你身边。”

  婷婷雪腮浮红,乖巧的应承道:“我谨记。”

  到了晌午,有探马驰回秦营报讯。其时白起夫妇、秦王嬴稷、相国张禄俱在大帐中,探马跪地禀告:“大王,武安君,赵军又出战了!”

  嬴稷和张禄诧异的看向白起,嬴稷问道:“白卿家,这是怎么回事?赵军已在长平镇固守了二十余日,现怎突然又出战了?莫非他们新得了粮秣?”

  白起抱拳一揖,道:“大王,赵军被我军围困,绝无可能获得粮草补给。他们此际出战,应是饥饿已极、窘迫不堪,故而冒死一搏。”

  嬴稷颔首:“白卿家言之有理。”

  婷婷心跳急促,双眼瞟一瞟白起,旋即又将目光收回,丹唇微颤,欲言而止。

  白起轻握婷婷皓腕,问那探马:“赵军朝哪里攻袭?主帅赵括可在阵中?”

  探马回答:“小人远远望见赵军是分兵行军的,其中一路兵队正是朝着黄土关这边来,但小人未看到帅旗。”

  白起道:“再去察看。”

  探马应诺,起身退出大帐。

  嬴稷长眉略拢,道:“白卿家,我军原已预备围攻长平镇,现在赵军却先行分兵突围,这会不会扰乱我军的部署?”

  白起平静的答道:“大王放心,我军将士能征惯战,且占据地利、兵马武器充裕,足以对付穷蹙力衰的赵军。”

  嬴稷轩然:“善!”

  婷婷面庞垂下,乌眸泪光盈盈。

  白起温和的宽解她道:“婷婷勿慌,我们先把敌情打探清楚。若赵括来了黄土岭,我们就去擒了他。”

  嬴稷脸上笑意顿散,也关切的说道:“是啊,小仙女,赵括这会儿送上门来倒也正好,省得你再去长平镇拿人了。”

  婷婷牙齿咬着嘴唇,沉默的点一点头。

  白起遂令张唐去黄土关指挥秦军应战。

  一个多月前,秦军曾和赵军在黄土关血战,当时秦军需要牵制赵军主力、以便偏师奇袭远方的百里石长城,因此白起故意让秦军与赵军在黄土梁谷道内短兵缠斗了两日。后来赵军撤至长平镇,秦军又顺利夺取百里石长城、包围了赵军,大计已成,秦军不必复与赵军胶葛,白起就在黄土关及周边阵地布下众多弩手和弩骑,以弩阵箭雨克剪来犯的赵军。但赵军撤退之后并未再度攻打黄土关,直至今时。

  过了良久,探马又来回报:“攻袭黄土关的赵军约三万,阵中确无帅旗。”

  婷婷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感失落,又有少许庆幸。赵军虽被多路秦军分割包围,但黄土关的秦军无疑是战力最强的,赵括若再来黄土关,毕竟危险太大。

  果然三万赵军在黄土关阵地吃尽了苦头。众士卒尚未冲至黄土梁谷道口,便被秦军弩阵射杀近万,余人欲退,秦军出动轻骑队和轻车队追击,赵军无马、且过度饥饿,无论逃跑还是反抗均力有未逮,又阵亡了几千士卒,最后约一万五千人撤回长平镇。

  这天夜晚,王龁、蹇百里着人送来战报,称长平镇东南面和韩王山一带也遇赵军攻袭,秦军已驱退赵军。到次日午间,东面的百里石长城亦有信使飞马而来,报:“赵括率军侵攻长平关,我军却之。”

  秦王嬴稷拊掌大笑:“我大秦将士个个不辱使命!赵贼忒也不自量力!”

  婷婷暗叹:“阿括若非身处绝境,又岂会这般不自量力呢……”泪眼朦胧,心底呼喊道:“阿括,你莫再出战啦,只在长平镇等着我啊!”

  然而一连五日,赵军每日都这样兵分四路突围,各路兵力一次比一次增多。尤其是往黄土关来的赵军,第五次强攻时足有五万甲士,由裨将朱呈督率。

  赵括派重兵攻打黄土关,原是盼能牵引王龁、王陵的军队转移回援,给长平镇东南的那路赵军以突破重围的机会。但王龁与王陵严守白起的军令,只带领兵士按部就班的在各自守御的高地隘口应敌,始终没中赵括的计。

  赵括令一路士卒翻越韩王山,也是想牵引百里石长城的秦军,然司马梗、司马靳、蹇百里亦未中计。

  每位秦将皆信奉白起的部署,且信任同僚战友的才力,故能有条不紊的封阻赵军,广大的包围圈牢固不破。

  赵军五度突围悉败,退下的兵卒回到长平镇,伤员无药可医,伤重垂危者只能哀号等死,同伴们耳闻目睹,束手无策,泣不成声。

  朱呈也受了重伤,腹部中箭,后背又为秦卒的长矛刺中。他由亲兵驼回营地,军医先拔出箭矢,然后用残布给他裹伤,但他已失血过多,身体极为虚弱。

  赵括修炼过内功,略懂内功救人的方法,便将右掌抵在朱呈胸口,把自己的内力传入朱呈身体里,期望能以此挽救朱呈。可是不管赵括传送多少内力,朱呈犹然身子冰凉、脸色灰败,无半分好转之象。

  “大哥,不必为我虚耗力气了,我知道我不行了……”朱呈气若游丝的道。

  赵括大声道:“休说傻话!我能救你的!”

  季攸跪在朱呈旁边,涕泣沾襟,道:“三哥,你一定要撑住!”

  朱呈皱着眉头,目光透出苦楚,又饱含无限的依恋,道:“大哥,四弟,对不起,我有负使命……我和二哥一样,都不能再陪着你们共战敌贼了……”

  赵括蓦然眼泪扑簌,道:“是我连累了你和阿亶!是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大家!我不配做你们的大哥!”

  朱呈摇首,两腮肌肉用力展现笑意,道:“大哥勿要自咎……我和二哥是明理的,我们谁也没怨大哥……我们只是遗憾,我们兄弟四人没能一起驱除秦贼、奏凯还朝……”

  赵括咽下泪水,鼓舞朱呈道:“阿呈,待你的伤痊愈了,我们再一块儿上阵杀敌!此刻你先安心疗伤!”

  朱呈缓抬双臂,一只手按在赵括的手背上,另一只手伸向季攸。季攸忙接住他的手、牢牢握紧。

  “大哥,四弟……来世,我仍要与你们做兄弟……”朱呈含泪笑道,“我也替二哥把话说了,我们四个,来世依旧做兄弟,可好?……”

  赵括高声道:“生生世世,我们四人永远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季攸已悲恸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劲点头。

  朱呈眉峰舒展,眼珠一动不动的望了赵括一会儿,又望向季攸,卒然脑袋一沉,就此瞑目气绝。

  “三哥!三哥!”季攸嘶声哭喊,俯身抱住朱呈的尸体。

  赵括僵坐在地上,双目空洞,神情委顿,久久不语。

  夜幕降临,赵括和季攸埋葬了朱呈。

  朱呈的坟冢旁另有一个大土坑,赵卒把死去的同袍排在坑中。

  几个军吏走到赵括跟前,犹犹豫豫、嗫嗫嚅嚅的征询:“马服君,属下们……把死去弟兄的尸身埋了吗?”

  季攸觉着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道:“是啊,否则该怎样?”

  军吏们头脸耷拉,眼睛闪着异光偷瞟赵括。他们显然有其他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

  赵括心明眼亮,立即猜到他们是在考虑“食物”之事,脑中胸中直有股股热气在剧烈的膨胀激荡,仿佛要把他的躯体炸开!

  他固然十分愤怒,却又深感自己全无资格责备下属不仁不义。“我军的种种祸事,皆是我用兵不慎所致!”他认定自己是罪魁祸首,偏又无能赎罪,当真是痛苦欲狂!

  他吸了口长气,使情绪平稳,面色严峻的对军吏们道:“速将烈士遗体掩埋,今晚我军要趁夜突围,休因别事耽搁军务。”

  军吏们历来遵奉赵括之令,当下也不多话,应诺退去。

  季攸有些气馁,对赵括道:“大哥,我们突围五次皆败,还要继续么?”

  赵括仰首一望漫天繁星,双目微湿,沉声道:“还要继续。阿攸,你在此稍候,我去换身衣服。”

  季攸应道:“诺。”

  赵括遂回入大帐,隔不多时,昂首健步走出。他身上仍披着原先的银甲,但银甲下的衣袍已换成了一袭绛红底色、点缀靛蓝螭纹的锦袍。

  赵括拉着季攸之手,端然道:“阿攸,今晚我军照旧兵分四路作战,我率军去攻黄土关,你带人往东南方突围。”

  季攸大是惊慌,道:“不行的大哥,黄土关太危险了!”他立刻就想到了坟冢中尸骨未寒的朱呈。

  赵括长眉稍竖,表情冷静而庄严,道:“阿攸,我会尽力攻打黄土关,引王龁、王陵的人马转移。你记住,你若突破了秦军重围,就先在丹水东寻找郑兄,郑兄那儿应有粮草。”

  其实赵军在断粮之初已尝试过从这个方向突围,但秦军严防巧守,赵军无隙可乘。这五天的连续攻袭,赵军亦是屡战屡败,今夜季攸再去交锋,战况又会出现转机?

  然赵括此时只能令赵军坚持战斗。

  赵军孤立无援、粮食久竭,唯有铤而走险的与敌人血拼、力争绝处逢生的奇迹,方可缓解赵军内部的重大危机、避免更惨烈的灾祸。

  “大哥,你若执意要去黄土关,我和你一道去!”季攸泪流满面的道,“我们兄弟四人,如今只剩大哥和我了,我俩别再分开了!”

  赵括微微一笑,道:“我们是军中将官,无论分散还是聚会,最要紧的是各尽其职、互相策应,那才不辜负我们的情谊和道义。”

  季攸颤声道:“大哥,道理我也懂的,可我想和大哥一块儿!”

  赵括双目凝视季攸,语重心长的道:“阿攸,我们必须分开。因为万一,万一我们两人有一人不幸,另一人还得主持大局。我和诸位都尉也会交代好事务,但他们的统辖能力到底不及你我,是故你我之中,须至少有一人活下来。阿攸,我们要为全军将士设想!”

  季攸听了赵括这番话,也知眼下万事当以军队利益为上,无奈的点了点头。他内心不胜苦楚,因而眼泪涌流不绝。

  半个时辰逾过,突围的赵军分编整队完毕。

  赵括走上一处矮坡,领着众将士朝东方叩拜,随后站起身,挺立如松,右手高举鸾凤双刃矛,昂然道:“庶以铁血,生死报国!”

  全军齐声相和:“庶以铁血,生死报国!”声响如山呼海啸,回荡天地之间,乘着猎猎西来秋风,传向远方故土。

  秦营,白起集结六万甲士,准备次晨兵出黄土关,携同王龁的军团合攻长平镇。

  白起有此决策,一来是算定五番突围失败后的赵军必已是强弩之末,二来也是照顾婷婷焦灼的心绪。

  子时,白起夫妇相拥而卧,白起轻拍婷婷的娇躯,道:“婷婷,你这几天都没睡好,今晚可得安稳的睡一觉。明天我们要去长平镇,你须养足精神。”

  婷婷一双明眸却睁得璨璨亮亮的,道:“我还是睡不着,没法子。不过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内功深湛,少睡几天觉并不妨事。倒是你,你没练过内功,不宜失眠。”说着双臂环住白起颈项,柔声道:“你只管安心睡吧,我不会趁你酣眠偷偷离开你的。”

  白起微笑,暗忖道:“我紧紧的抱着你,当然不容你离去,这可不必害怕。但你心忧难寐,我又如何能坦然独眠呢?”虽这样思量,但为免婷婷多增烦恼,他便沉静的闭目装睡。

  大约到了丑时,忽有探马至帐外禀报:“赵军又出击!”

  白起夫妇起身穿衣,携手走出大帐。

  只见夜色浓重,四野飘着一层白漭漭的雾气,营地密集的帐篷、星星点点的火炬,皆像是被笼罩在了一大团游荡的轻纱之中。

  嬴稷和张禄也从营帐出来。嬴稷打了个哈欠,一脸不快的道:“赵贼已被击退了五次了,怎还不死心?忒也锲而不舍了!”

  白起朝嬴稷礼揖,道:“赵军来犯,我军必能克之,请大王定心归寝。”

  嬴稷颔首,双目忍不住望了婷婷一眼,正看到婷婷素手捧心、满面焦愁,他随之眉头一皱,便不肯返回王帐歇息,洒然说道:“罢了,寡人记挂兵事,姑且待在这儿静候战报。”

  蔡牧伶透,当即偕同另几个寺人从王帐内搬出御案和茵褥,又斟茶倒酒,勤谨奉侍嬴稷。

  白起询问探马敌情,探马回答:“武安君,今晚黄土岭雾气重,小人肉眼平庸,瞧不确切敌军情状。”

  一旁的张禄说道:“今回的敌袭想来不会与白天有多大差异,张唐将军再引军退敌便是。”

  婷婷玉立许久,霍然膝腿一软、身子往旁一歪,似要跌倒。白起忙伸臂揽住她纤腰,稳稳的扶着她,神态忧急的道:“婷婷,你身子不舒服,我带你回去休息。”

  嬴稷也紧张的站了起来,命蔡牧去传医师。

  婷婷摇头拒绝白起的提议,乌眸澄澄仰望他,道:“我没有身子不舒服,但不晓得为何,心里蓦的很慌……我……我想去黄土关……”

  白起了然婷婷所虑,点首道:“好。”转身向嬴稷抱拳一揖,道:“大王,微臣夫妇请旨前往黄土关。”

  嬴稷固不愿婷婷半夜赴战场,但又不忍心违逆了她,只得应允:“你们带齐人手,凡事小心。”

  白起夫妇拜谢君恩,旋即骑上玄海和绯焰,驰向黄土关。王翦率两百轻骑跟随。

  黄土岭阵地,五万赵军结成十个紧密的盾阵,左右五路、前后两队,声势浩大的朝秦军推进。

  赵括在前队中路方阵中,身先士卒,带领全军奋勇冲锋。将士受他激励,虽饥疲交迫,犹然使出全力拼杀。赵军五日内突围六次,属这次的攻势最为凶猛!

  由于斯夜雾浓、赵军又来势汹汹,张唐用兵便格外谨慎,下令车队、长矛骑兵队、戈矛步卒队等部队皆往后撤,空出大片的纵深区域,供弩阵队灵活移动。

  赵括所率的赵军盾阵迅猛进击,秦军弩阵且战且退。秦军弩骑退得快,步卒退得慢,步卒被赵军撵上,立即弃弩拔剑,双方短兵搏杀。

  赵军盾阵人数较多,主帅赵括又能以一敌百,故秦军步卒不敌,千人殒命。赵括继而前进,再攻秦军弩阵。

  秦军弩阵一阵接一阵的远攻、退后、近战格挡,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赵括不知自己已战斗了多久,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他举目前眺,蒙蒙迷雾遮蔽了长长的黄土梁谷道,也掩藏了黄土关雄伟的关楼。

  “我们杀到哪儿了?杀死多少秦贼了?王龁、王陵的军队会过来吗?”他心底疑团重重、焦虑重重。

  忽然,两侧亲兵惊骇的道:“马服君,您受伤了!”

  赵括这才发觉左背传来刺痛之感,回首一瞥,见到两簇箭羽,不由得双眉一搐,但立时又镇定的说道:“被流矢射中而已,不打紧,大家莫放在心上。”

  亲兵道:“马服君,小人先护卫您撤离吧,您受了伤,要赶快医治啊!”

  赵括面色陡变森严,喝道:“军务至上,休言琐事!”话音一落,又提盾举矛、往前冲杀。

  他的背部实已湿凉粘腻,他原先还以为是汗水,现在知晓这是创口在流血。他的心腑也愈渐疼痛难名,气息大有沉滞不畅之状。

  “我不能退却!我须迫使秦贼调军!”他不停的默念,牙关紧咬,极力运功调和呼吸。

  白起夫妇并骑驰至黄土梁谷道,前方雾迷尘锁、影像混乱,着实辨不清人物。大鸮、大凤飞过去,在高空俯瞰,亦是瞧不分明。

  婷婷阖上双眸,脑海摒除杂念,只全神贯注的感觉赵括的“善意”。

  但她此刻毫无把握。

  赵括究竟有没有来黄土关,她不知。而纵然赵括来了,他经历了这等残酷的战争,心里还能对敌国的武安君夫留存善意吗?

  “阿括,你来了吗?你在哪儿?……”婷婷蹙眉沉吟。

  迂久,她蓦的睁开眼,目光璨璨闪亮。

  她果真在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恶意之中,捕捉到了赵括的那一缕诚挚的善意!

  她又惊又喜,便即提拉缰绳,循着善意的方向,策马而去。

  白起驱使玄海跟上,王翦与轻骑队紧随其后。

  赵括杀死一队秦卒,待要再向前冲,猝然胸中震荡、气息转不过来,“噗”的吐出一口鲜血。他将双刃长矛插在地上,支撑住他虚软疲惫的身躯,眼睛用力前瞻。

  他的视野早已因体弱而模糊,但他仍瞪大血丝猩红的双眼,仔细观察敌军。

  雾中的秦卒像是成群结队的丑陋鬼魅,荡悠悠浮在他眼帘内,上蹿下跳、疯狂狰狞,勾起他无穷的愤怒、无穷的仇恨!

  “杀秦贼!”他咬着干裂的嘴唇,右手抓紧双刃长矛的铁杆。

  便在这时,他眼前的鬼魅倏然全部四散退开。

  茫茫白雾缭绕之间,一袭纤巧倩影,轻飘飘凌虚飞来。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是仙是神,是幻是真?

  “师父!”赵括顷刻泪如泉涌,左手松开盾牌,笔直前伸。

  那神仙般的倩影自然就是婷婷。婷婷在远处寻见赵括的位置,忙不迭的从马背上跃起,施展轻功一径飞向他。

  后头的王翦吓得瞠目,一手端起一副装填了利箭的鹰扬弩,对白起道:“武安君夫人手上没拿兵刃,万一赵括行凶,属下立马射杀赵括!”

  白起摇一摇头,道:“赵括不会那样做。你只带人把周围防范住,再派人去叫一辆战车过来。”说完驱马奔近婷婷。

  王翦遵照白起之令,指挥两百轻骑列阵。众骑以婷婷和赵括为中心,围成一圈,将险象环生的厮杀隔在圈外。

  婷婷飞到赵括面前,见赵括背上插着两枝箭,登时惊惶,等不及立定站稳,就去握赵括的手,又抚摸赵括消瘦的俊秀脸庞,肌肤接触,只感赵括皮肉冰冷,不禁急得哭了,道:“阿括,好孩子,你受苦了!现下别再战了,师父给你疗伤!”一行说话,一行用两条纤细的手臂挽住赵括。

  这是赵括生平第一次被婷婷如此亲密的挽着,内心真有难以描叙的喜悦激动。但他身负重伤、又因战事而悲愤绝望,浑身一点劲也提不起来,高挑俊健的身躯摇摇欲坠,恍惚随时要倾倒。

  白起生怕婷婷被赵括磕着,连忙跃下马背,一个箭步冲到两人身旁,单臂托住赵括的胳膊。

  一辆宽敞的战车疾驶过来,甲首和参乘自觉下车。

  “婷婷,流矢无眼,我们乘车离开此地。”白起说道。

  婷婷同意,白起于是帮着婷婷把赵括抬到车上。

  御者随即调转马首,驱车驶向关楼。

  婷婷摘下赵括的头盔,松开他胸前的银甲,手指轻点他几处重要穴位,止住流血。待要拔箭,却见两枝箭插得较深,她不敢拔,便问白起,而白起也是皱眉摇头。

  “只能回营地请徐医师相助了。”婷婷思忖道,遂将右掌贴在赵括胸口,先把自身精纯的真气送入赵括体内,增强他的生力。

  赵括侧卧在婷婷怀里,咳喘不止,血星四溅,面孔苍白骇人。

  婷婷心疼之极,又困惑之极,不解为何赵括的生力犹在快速衰减,泪珠大颗大颗滚下脸颊,滴于赵括腮上、鼻畔、唇边。

  白起不做声,左手搂着婷婷玉肩,右手在她后颈轻轻写了四个字:“箭中心腑。”

  婷婷悲从中来,却丝毫不顾“箭中心腑”乃是无救之伤,依然源源不断的给赵括输送真气。她心意坚决,非救赵括不可,哪怕是要耗尽她毕生修炼的功力,她也在所不惜!

  “阿括莫怕,师父内力深厚,可以救你脱险!师父也认得好几位妙手神医,待会儿师父就请他们帮你拔除箭矢、治愈创口!”婷婷婉然说道,雪腮泪光晶莹,却努力朝赵括笑。

  温柔美丽的笑颜,恰是在给予赵括安慰与鼓励。

  赵括也笑了,哭着笑了,如同一个在外饱受欺负、回家得到慈母抚恤的孩子,道:“师父……徒儿临死前还能再见到您……徒儿真高兴啊……”

  婷婷道:“勿说丧气话!有师父在,你不会死!师父不让你死!”

  赵括叹道:“天命所限,徒儿深知天命莫能违……何况徒儿作战失败、丧师辱国,诚然是家邦的千古罪人,根本无权贪生于世……徒儿能死有全尸,又在濒死之际见到了师父,老天已是对徒儿分外宽恕了……”

  婷婷强忍着抽泣,温温然慰藉他:“阿括,兵事复杂险恶、变化莫测,而且战局有时还与国力和邦交密切相关,凡人凭一己之力是很难掌控的,你勿过于自责自苦。等我治好你的伤,你就留在我身边生活,我们师徒俩都别过问军国事务,只一道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平淡悠闲的度日。”说到这里,她的笑容更为柔慈亲切,续道:“阿括,你不是常说我晒制的笋干特别鲜香美味吗?我这趟带着笋干呢!我亲手烧笋干野鸭汤给你吃呀,我在汤里多加些竹荪,那样更可口!还有啊,我为你做了一身新衣,又创了一套有趣的剑法!我都给你带来了!”

  赵括微笑道:“师父做的美食、衣裳……师父的武功……皆是极好……极好的……”

  婷婷听他吐字愈来愈乏力,爱怜的劝道:“阿括,你先别说话,安静的养一养精神。”她言语时稍稍俯首,脖子上挂着的一枚兽面象牙牌滑出衣领。

  赵括浑浊的瞳仁骤然闪耀明亮的光彩,问道:“徒儿雕的象牙牌,师父每常都戴着吗?……”

  婷婷道:“是呀,我每天都戴着,我很喜欢这个牙牌。阿括送我的物事,我每样都很喜欢。我也很喜欢阿括,所以我要阿括留在我身边,我不想再与阿括两地相隔了!”

  赵括笑道:“徒儿也一直都盼着能待在师父身边、尽心侍奉师父……可憾此生终是无福趁愿……来生,徒儿一定……一定好好的侍奉师父……”话一说完,猛烈的剧咳一声,血珠染红牙雕兽面的半边脸。

  婷婷心如刀绞,左臂紧紧的扶稳赵括,柔声道:“阿括,我们此生也还有许多岁月可以共度呢,你勿泄气……”

  赵括凝望着婷婷,不语一言,目光蓄满深似海水的眷恋之情。

  和柔慈可爱的恩师共度许多岁月,多好啊……

  他依依不舍的阖上双眼,两行热泪漫溢淌落。

  婷婷忽觉右掌真气被阻,不能继续输进赵括身体里,赵括的心跳鼻息、连同那丝丝令她爱顾的善意,突然间一齐消失!

  婷婷脑中轰鸣,娇躯瑟瑟颤栗,凄厉的喊道:“阿括!阿括你醒醒!阿括……”

  但任凭她千呼万唤、泪雨潸潸,赵括再也无法转醒。

  赵括对她的回应,仅是凝固于俊秀脸庞上的一抹纯真笑色,温暖如生。

  战车在长长的谷道内疾驰,烈风萧萧,似惋似吁。

  功业邈邈,韶华长逝。几多恨遗?几多情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