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85章

  日至午时,渐强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在洁白的薄冰之上,晃得人好不刺眼。人罗终于动了一下眼皮,缓缓地道:“拿一个无用的傀儡换死敌的心上人,合算得很。万俟姑娘,老夫答允你了,请你走到观门左首那株松下。”万俟静按他所说的方向去望,果真瞧见那棵覆满白雪的古松。

  “别叫我万俟姑娘,我是黄蜘蛛现任监察,叫我万俟监察!”她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说道。

  “你不是辞职了么?”一丝疑云瞬间浮上人罗心头,他有了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唬你的那是。却也唬了无辜的人。”万俟静吐话之际,胸中不禁一酸。她言语间业已步至松树前,背靠树干静静而立。

  “好。”人罗不愧是人罗,他在困惑之时,双瞳中射出的光芒竟也足以教对方摸不着底。“咱们的事一会儿再细说。你,去解下死人的绦子将她绑在树上,然后就可以下山了。”这后面乃是对嘉靖皇帝说的。

  此刻的嘉靖皇帝但听能够活命,业已什么都不顾了,摆脱人罗控制,踉跄着扑向万俟静。他几乎费尽全身气力抽下了一条已死多时的护卫腰间松弛的丝绦,随后在万俟静身上密密麻麻的绕了几圈围到树干,最后将两头死死系成一个疙瘩。尽管万俟静力保嘉靖皇帝不死对他有救命之恩,但当那昏君受人罗唆使反害恩人时,却一点也不手软。意识到自己救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万俟静无话可说,只是任由人家动手。

  嘉靖皇帝确认捆得很牢恩人难以挣脱之后,随即可怜兮兮的望向人罗,他不知道,凭万俟静现有的功力,只需稍稍运劲,便可使那看似牢固的丝绦随风飘摇。人罗何尝不清楚捆缚万俟静就是个形式罢了,但他却为能够命令皇帝而感到得意,当下扬了扬下颏。

  看到人罗的动作,嘉靖皇帝如同获得大赦,什么也不说,止是没命的朝山下方向跑去。

  “站住!”雷瀚海一声大喝,嘉靖皇帝登时像烂泥一样瘫坐到冰冷的地上。

  “海哥……”万俟静本想阻止雷瀚海复仇的行动,哪知话刚出口,一柄乌黑宝剑已抵住她的喉咙,自是玄龙铜鼎游。

  “万俟监察,雷教主的决定很少有人改变得了。既然他一定要取嘉靖的性命,恐怕你怎么说也没有用。”人罗阴阴地说道,他似乎觉得借刀杀人是一个很好的妙计。

  万俟静瞪了人罗一眼,并不理他,继续向雷瀚海喊道:“海哥,你冷静想想,就算你杀了嘉靖皇帝又有什么用?害死雷伯父的元凶是人罗,间接谋害燕姨的同样是这个魔头,这一点你必须认清!相反你放了嘉靖皇帝,于天下百姓则大有裨益。孰轻孰重,海哥你自己考虑。”

  那边的嘉靖皇帝闻这名叫万俟静的女子措词犀利,料想眼前被唤做“海哥”的俊美少年多半会听她话,于是顺势跪着求饶道:“公子高抬贵手饶过朕吧,你要什么赏赐待朕回朝统统遣人奉送,只求莫要杀我。”

  “瞧他现在的样子,杀了他不觉得脏你的手么?”万俟静的话音接而响起:“一个皇帝——拥有九五之尊的人能下跪和别人讲话,真是奇耻大辱。我认为让他活在屈辱的回忆之中,比弄死他还要狠上十倍,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不等雷瀚海做何反应,嘉靖皇帝马上附和道:“公子便依万俟姑娘所说,留朕余生,我必反思昔日过错,洗心革面,为社稷尽心,造福黎民。倘若公子定欲将我处死,无非是解解心头微恨,显不出你的大气概。”说罢连连顿首,也不管什么皇威尊严了。

  却说万俟静与昏君一唱一和,雷瀚海的心绪又岂不象潮水一样忽起忽落?方抑扬、武世忠、万俟静,三个人劝他的都是金玉良言,无一丝胡搅强辩之谈,就连他自己亦暗中明白:昏君不可杀。但雷瀚海怎样都说服不得自己,自己幼年即修习武功,为的便是立誓有朝一日砍下嘉靖皇帝狗头,去告慰那些被“国法”害死的人。然而就象那三位说的,皇帝在,至少可保江山安稳,假如皇帝横死,势必天下大乱,那样谁都没有好日子过,尤其是无依无傍的平头百姓。

  “唉……”雷瀚海空自长叹,十分犹疑。

  “嘟——嘟——嘟——”“轰隆!”“轰隆!”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和奔腾的马蹄声突然由山脚处响起,怎奈山腰云雾缭绕,雷瀚海看不见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京城军马前来救驾?若是这般我与静静如何冲杀出去。”他忖思间握紧依旧温暖如玉的翠篁剑,准备一场血战。

  沉默许久的人罗忽启齿说道:“这乃征讨张琏的俞大猷总兵班师回京。”

  “你说什么?”雷瀚海身子一颤,转头凝视人罗。

  人罗瞧他吃惊的神情,不由得狞笑两声,道:“那张琏本是库吏出身,因杀死族长而逃离村庄。后与郑八、萧晚等人结合,共反大明,在粤、闽、赣率众同官府抗衡,一时颇有威名。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把野心膨胀到自己能力无法企及的地步:取代大明,更换江山姓氏。两年前那厮在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部属的拥护下,于油山称帝,并且修建宫廷营寨,乍一看倒蛮象回事儿,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州县官兵而已。

  “去年皇帝钦调俞大猷总兵南下平贼,试问区区草寇哪拒天兵神勇,未到数月,寨破权亡。昨夜宫中接到捷报,张琏、萧晚一干被俞大猷总兵到打退海外,再也无法威胁明廷,这山下响动如雷,想必即是凯旋大军路过。哼!什么‘飞龙人主’、‘造历皇帝’,统统虚有其名,如今失势,却枉负了雷教主一番高抬。”

  他有意无意的滔滔不绝,反令雷瀚海面目木讷。

  “莫非我真的错了?”雷瀚海扪心自问,他曾不止一次当着别人吹嘘张琏,把那个敢于对抗朝廷的“飞龙人主”视做偶像。可是现在呢?自己盲目推崇的人已经一败涂地,很难复有重兴之日。这无情的现实预告世人,在未获得绝大数人心的情况下挑衅王法,不论起事者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都只会以败亡告终。试想连那纵横三省的一代枭雄都逃不脱这铁一样的历史规律,一个仅懂些耍枪弄棒的江湖人又能有甚作为?

  念及此处,雷瀚海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早已悟透这番道理的万俟静,顿觉羞愧难耐。

  “你滚吧,快点滚,不要等我变了主意!”待山下浩浩荡荡的朝廷军马已然行远,四周无声无息之际,雷瀚海几近咆哮的向犹在打颤的嘉靖皇帝喊道。

  闻见这声大吼,那昏君终于真正得到释放,他趔趄数步走得不稳,最后索性手足并用,几乎是以爬的姿态逃离了本以为能得道升仙的“圣地”——百花山。遭此一劫,嘉靖皇帝大概明白了往日花天酒地和贪图享受的无益,除了人神共唾,其他一无所获。他原想脱胎换骨重镇朝纲,奈何曾经的糜烂已把他身体彻底搞垮,加上年事渐高又受惊吓,回到皇宫便一病不起,白白象征性的坐了三年龙椅,而后撒手人寰,谥号明世宗。

  闲言少叙。却说雷瀚海目送嘉靖皇帝的身影渐渐消失,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不知道适才究竟是何种力量驱使自己发出的那声大吼,是真的经过深思熟虑后为普天苍生激昂一呼,还是仅仅为了显示自己的男儿豪气而意气用事,他说不清楚。

  “雷教主是不是对自己莽撞的举动懊悔了?”人罗掌中那柄剑依旧抵着万俟静,鹰隼般的眼睛则一瞬不瞬盯着雷瀚海随风飘动的黑袍,以及那苍凉的背影。

  “事实已然如此,悔与不悔都是一个样子。”雷瀚海细声说道。倏然他转过身,和人罗面面相视,接道:“我一生犯过很多错误,然而值得安慰的是我不会在一件事上一错再错。既然我放走了皇帝,那么也就不可能再对你仁慈了。”

  “呵呵。”人罗极其轻慢地一笑,道:“你以为老夫又会让你们这对鸳鸯活着下山吗?”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到万俟静脸儿上,稍微吹了口气,万俟静右鬓散发顿时拂起,在她娇嫩白皙的面颊处摩了几下。

  “二位就要与老夫两世相隔,难道在永离这个世界以前便不想说些什么吗?”他又道。

  “你想知道什么?”这回开口的是万俟静。

  人罗眯起双眼,狭小的缝儿里露出一丝色意,道:“万俟姑娘为何把监察一职给辞了?”

  万俟静立即道:“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未曾辞职。如今黄蜘蛛只有一个监察,那便是我!这前面一切的变故,都不过是假戏真做罢了。”

  人罗“哦”了一声,待她下文。万俟静接着说道:“襄阳一役我完败于你,当时差不多所有的人皆以为我会就此沉沦,再无振作之日,幸好外公百里索始终对我信任,使我心中有了依托。”她话到这里,眼内业经模糊,许是为当初那样着力于抑陈推新而挤兑的外公尊严尽失在深深自责。她尚不知,此刻的百里索已然仙逝,永远听不到来自外孙女内心的忏悔了。

  雷瀚海见爱人难过,似乎猜透她心,遂接过话头道:“静静回到大洪山的头天晚上找我谈话,我和黄蜘蛛绝大部分的人反应一样:万不能允她这样离职。但当我走进她房间看见她一身锐气站在屋子中央时,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原来竟是那般简单。静静是打不垮的,她对我说,既然每个人都相信她会自暴自弃堕落下去,莫不如就将计就计,佯装自认难堪重任而主动辞职,随后大肆张扬传到你的耳中,教你误认为我们两个乳臭小儿无法成器而轻视我们。现在看来这步险棋走对了,因为我们已经和你面对面站到一起,能够公平的较量一番了。”

  人罗苍眉一蹙,沉声道:“好个假痴不癜之计。可你们单单为我好像有些得不偿失,在教中把辞职一事弄得沸沸扬扬,那群没有关系的下属蒙在鼓里且不去管他,然而似舒敏女侠和万俟萍监察与你们皆是至亲,这么欺骗端的不该。可惜舒敏女侠,纵使与百里监察客死燕京也不明内幕,还要怪罪静监察呢。”

  “啊……外公外婆他们……”获悉噩耗,万俟静心碎如割,回想往昔,外公与外婆尽管表达的方式不同,但他们都是爱她的,如今老人家血染沙场,这个世上无疑又少了两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外公、外婆走了,我妈妈也不在了,代价真的很大。但是为了除掉你这魔头,他们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