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75章

  林润不理他,而是环视一遭瞠目结舌的文武百官,将手里最后一件衣物用力地掷于地上,厉声道:“名利荣华转瞬烟消,惟有这副皮囊终伴此生。尔等体肤毛发均受之父母,不思仗有用身躯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反而一个个贪图富贵苟且偷生,林某羞与竖子为伍!”“伍”字余音犹绕,他已迈步踏出殿门,全然不在意外面漫天飞舞的飘雪所带来的寒冷。

  正常说满朝官员随便哪个都比林润权重职高,然而林润的每一句话皆深深触及他们短处,这些人自知理亏,也不好任意发作。只是嘉靖皇帝多年养尊处优,几时受过如此大辱?他遥望林润越来越小的背影,喝镇殿武士道:“把那个逆贼拖到午门乱刃分尸!至他祖籍,灭其三族!”四名武士应声追去。群臣见可借君王之刀杀了林润替自己出气,无不窃喜。

  “且慢!”一个嘹亮的嗓音蓦然响起,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拦截了武士的脚步,也扫了同僚们的兴。

  嘉靖皇帝盛怒之际,本想连喊话的人一并宰了,但他定睛细看,那张扭曲的脸立即转为平和,继而笑得无比灿烂。那人正是可以使他通往长生不老的极乐世界的桥梁——元气散人(人罗)。“仙长为何代那罪臣求情?”嘉靖皇帝不知是看见人罗假笑的面具而条件反射,抑或是打心眼里喜欢人罗,与他说话,始终乐得合不拢嘴。

  人罗出班微微一躬,极其虔敬地道:“林御史虽然行为过激,可他对朝廷的忠心则感动天地。那大学士严嵩欺君罔上,野心若墨洒白雪,假使陛下仍旧豢养于他,难保此贼他日不会反噬朝廷,教江山易姓。”

  “噢?”嘉靖皇帝摸了摸颔下稀疏的胡须,和声道:“仙长亦向朕弹劾严学士,莫非你掌握了他的什么罪状?”这便是亲疏远近的区分,不管林润言语何其悲愤,嘉靖皇帝都不为所动,而人罗仅仅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那昏君心中袒护严嵩的意念立时动摇。

  人罗道:“贫道在江湖上认识几位高人,据他们讲,严世蕃确实受了陛下敕命,不过他却没有按旨返京,途经江西,与当地总督密谋,私制黄袍、国玺,尔后东渡扶桑,勾结倭寇重侵中原,颠覆了大明社稷,那厮再开国称帝。”

  “什么?”嘉靖皇帝复现怒相,道:“此事当真?”

  人罗嘿嘿一笑,由于他面目固定,故众人也辨不出其真实心态。但闻他道:“贫道会为自己的任何言论负责,陛下还是怀疑的话,不妨听听这里的各位大人是怎么评价严嵩父子的。”音落转身,一对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将两厢高官极快地扫视一遍。

  诸官有的存心讨好人罗,有的着实痛恨严嵩,霎时间你一句我一句地众说纷纭,这个说严嵩靠卖官净赚几千万白银;那个道严大学士曾动用国库饱了私囊,一时难分真假。

  嘉靖皇帝这刻已怒到极点,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强压声调道:“仙长同严学士形影相随十几年,怎地时至今日才发现他的过错。”

  人罗恭顺道:“所谓知人不知心,贫道初识严嵩确认为他是好官,抄道经、敬神明、一心尽忠皇室。谁晓日子久了,图穷匕见,贫道终于认清那贼本质,遂立刻进谏陛下,以绝隐患。”

  嘉靖皇帝绝望的靠坐龙椅,喃喃自道:“看来朕的确有眼如盲,姑息养奸。这下一步我又该怎生去走?”

  人罗见缝插针旋即接道:“陛下无须自责,历来食俸效忠,您但需遣一位心腹暗至江西巡访,等查实严世蕃谋反铁证,再杀他个名正言顺。”

  “妙!妙!妙!”嘉靖皇帝立时眉飞色舞起来,活象一根久经大旱而骤逢甘霖的禾苗。他道:“仙长高见,朕当派谁合适?”

  人罗将早已策划好的人选缓缓吐出,道:“非林润不可。这人性情刚烈,对严家父子祸国殃民的行经可谓恨之入骨。他若去,定能秉公查案,朝廷无忧啊。”

  嘉靖皇帝抚掌大笑,道:“仙长之言甚合朕意。”冲那适才被裸衣犯君吓坏、此时犹作女人态的纠仪太监传令道:“着朕口旨,命林润南下江西访严世蕃造反一事,成功之后,可赦免他闹殿的罪过,并大有嘉赏。时间紧迫,教林卿即刻启程,不用面朕辞行了。”那太监哆里哆嗦地应声领人而往。

  赶到馆驿,恰逢引得街市无数诧异目光的林润已穿上便服,正收拾行囊,准备离京。纠仪太监传谕了皇帝旨意,林润半信半疑,询问了那太监几个跟班,回答一致,才深信不疑。

  当下他微服出城,星夜奔驰,直走了十余日方抵达南昌府,得好友——江西巡抚辅助,耗了半月时间终于掌握到严嵩父子贪污受贿、索贿卖官,及严世蕃造反的确凿证据。上书京都,嘉靖皇帝勃然大怒,派遣数百锦衣卫(那时总管已非人罗)兴师江西,罢了总督兵权,押其与严世蕃火速回京处死。事后,林润卸去一身职务,迁回老家福建居住,从此以锄禾为生,默默无闻于人世间,两年后严嵩病死。这些情节已不属《瀚海龙蛛》范畴,寥寥数笔代过,恕不赘述。

  续表那日皇极门处,嘉靖皇帝见除掉大患,顿时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注视正暗自得意的人罗,忽地想起什么,道:“几日不见仙长,不知在忙些何事?”

  人罗又是笑容可掬地道:“贫道托陛下洪福,为您寻到了一位擅炼长生不老药的术士……”

  雷瀚海这时才悟出人罗凭甚能在嘉靖皇帝面前说一不二,敢情嘉靖皇帝长期迷信道术、妄求长生,人罗投其所好,自吹多年深山修习,结识众多世外高人,已得永活人间之玄奥,嘉靖皇帝企图永恒享乐,即对人罗言听计顺。

  果然,嘉靖皇帝闻话,一对原本丧失光泽的眼睛瞬间一焕,真好似服了灵丹妙药一样。他道:“那术士现在哪里?”

  人罗道:“便在此处,就是他。”说着竟然将隐于群臣身后、半晌未开口的雷瀚海拉至嘉靖皇帝眼前,接着说道:“这人复姓百里,久居东海蓬莱修成正果,近日听贫道说陛下皈依三清,因而特到京城相贺。百里术士承诺,三天以内在贫道府中炼造金丹,待新年元旦于陛下百花山朝圣之时,送予天子……”

  “此丹可能使人长生?”嘉靖皇帝立即问道,这是他信奉道教最大的动机。

  人罗道:“活一万年。”

  “啊!”嘉靖皇帝大呼一声,狂喜之情彰显无遗,他颤抖着手捋着胡须,转问雷瀚海道:“先生确有把握研制那延寿神丹吗?”

  雷瀚海这工夫心里“咚!咚!”跳个不止,猜不透人罗打的什么算盘,居然诈称自己会炼牢什子金丹,正想一口回绝而怒斥昏君,但借眼角余光扫了扫殿内形势,清楚别说人罗不好对付,即便那殿角两侧的几排镇殿武士亦非泛泛之辈,考虑到自家尚有壮志未酬,不可意气用事,只得权且隐忍下来,顺着说道:“小仙半年前曾炼成一丸,不过那是用来给自身续命的,我吞服后直觉通体舒畅,犹同新生。皇上若是需要,我再弄一个罢了。”

  “那好,那好,那好。”嘉靖皇帝喜得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但他多个心计,道:“请问百里先生全名怎称,家有何人,所炼的丹药是甚原材?”原来这昏君虽痴湎长生不老,却并不糊涂,反顾史上不少皇帝因滥服江湖骗子的仙药,非但未延年益寿,倒死得更快,故此嘉靖皇帝打算先问个明白、了解“百里术士”的底细,纵然将来真被仙丹夺去性命,也好诛他九族算是垫背。

  雷瀚海大概摸清嘉靖皇帝的心思,肚中好笑,忖道:“左右这姓是冒充我娘的,随意胡诌个名字狗皇帝也无可奈何。”遂道:“小仙单名延,父母早亡,三亲无人,不曾娶妻。”俨然一个茕茕孓立的浪子。至于那第二问,雷瀚海从没习过炼丹之术,怎知道金丹的原材,当即凭感觉乱说了几味提神补气的草药。

  “嗯?”嘉靖皇帝顿时面露疑色,道:“朕的宫闱供养十余名道学精深的道长,每每与他们论及炼丹所需之物时,皆说非金、银、朱砂不可。而那些人参、灵芝一类则逢火即焦、遇水即烂,连它们自己都活不成,何谈延续别人寿命?”

  雷瀚海暗道不妙,自知说得错了,好在他反应奇快,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爽朗大笑,一面索词应对,片刻说道:“常言道水火无情,世间只有经得起这两样锤炼的东西才是极品,不过金、银、朱砂再怎么稀罕,吃到肚里也会致人死地,根本没有长生作用。至于人参乃中药之王,最具灵性,若以此制丹,事定成矣。”顿了顿,又道:“小仙制丹的高明所在,便是不用火水,但需内功加温,可使仙丹热而不枯、冷却不死,珍贵至极。”

  嘉靖皇帝听毕他一番振振有辞的言语后,再一次耳热心活,道:“先生既有如斯妙法,倒不知几日可炼成仙丹?”

  雷瀚海道:“元气道兄(指人罗)适才讲过,元旦那天就能呈予皇上。”

  “哈哈哈哈——”嘉靖皇帝这刻什么也不顾了,他即位四十余年,无数遭遣人大江南北寻觅长生之药,却趟趟徒劳,眼见自己行将就木,大好的荣华富贵转落他人手时,上天却突施恩惠,教他结识了这名叫“百里延”的异人,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洪福齐天。嘉靖皇帝竭力扳住笑容,但眼眦眉梢间流露出的喜色,已使其全无帝王城府,他对人罗道:“贤卿为朕找得高人,功莫大焉。那东、西二厂的两名太监均老目昏花,难堪重任,年后便有你兼任他们提督之职。”

  人罗大喜,仆地跪下,道:“贫道谢主厚赏。”却说东、西厂乃明朝皇帝特设的特务机构,地位甚至高过飞扬跋扈的锦衣卫,在那里当差,不仅任何王公要员可肆意开罪,而且肥水颇丰,无人敢管。人罗正想借此便利职务,来蚕食他觊觎一生的武林,进而更朝换代,尝尝做九五之尊的味道。野心何其大哉!

  尚不知养了一条狼的嘉靖皇帝侧目看看身边日晷,见已过午时,便道:“天色不早,今日朝事议此为止。”

  “退朝!”随着太监附声吆喝,文武百官又齐齐跪倒恭送圣驾,雷瀚海虽也屈膝而拜,却并不说恭维的话。

  待嘉靖皇帝走后多时,群臣纷纷站起,与人罗道贺其平步青云,执掌朝野生杀大权。人罗更加伪善地同众人寒暄几句,遂携茫无头绪的雷瀚海先自离开皇极门,过金水桥,步出午门。尽管骑得还是早晨那匹健马,可雷瀚海此时的兴致业已消之殆尽,他木然的坐在鞍上,无意流顾两旁热闹、繁华的京城街市,心中只是盘算着人罗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把自己这对仙家道术一窍不通的红尘俗人推到炼制长生仙药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