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72章

  人罗做作地摸摸胡子(其实他一根胡须也没有),道:“老夫在东宁客栈门口瞧得仔细,你与那姓应的秀才亲密异常,初遭相逢即握手作礼,我不知道该是羡慕,还是猜忌。”

  被这样极富心计的枭雄一语道中关键,换成第二个人早骇得跌下马鞍,然雷瀚海今非昔比,他固如坚石驾御烈马,目光则流动欣赏燕京独特的雪景,闻言遂道:“我雷氏历代先人尽敬重书生墨客。在下曾祖、祖父以至家严,他们除去武功高强,亦都是文采非凡、脱俗潇洒,单单雷某愚笨,仅习得花拳绣腿的功夫,至于文章一道更其外行。我同那应公子只见一面便依依不舍,想来正是受了列祖尊儒的熏陶。”

  “呵呵。”人罗不置可否地说道:“老夫觉得雷教主对待这个外人,比自己属下要好得多呀。”

  雷瀚海叹口气道:“应公子气宇超逸,我和他乃是真心相交,其情就如这皑皑白雪,洁净无垢。而黄蜘蛛则不然,它同我牵连的利益功名居半,下属惧我高位不敢多吐实言;我看在先母、外公的面同样要敬让他们,虚礼繁琐,并无知己。”

  人罗眼神如炬般丁着雷瀚海,道:“雷教主怎说没有知己?想那万俟监察袖藏千机,修为跟你不分上下,你们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雷瀚海精神忽地不振,道:“这只是不知情的人的见解。我们两个虽年纪、本领均所差无几,但万俟监察在黄蜘蛛的地位却高我许多。她十五岁就任监察,为门派战斗不下百次,其名声于江湖中响得早、传得远,仅此一样我就终身不及。况且万俟监察自小长在外公、外婆膝下,深受他们怜爱,我纵是嫡孙,也不过尔尔。”

  人罗听他说得可怜,当下冷笑道:“你不要太妄自菲薄了。”随即噤口不语,专心凝神似是思索什么。一行人就这样默默地顶着寒风飘雪走了四、五里路,直到行至一座比普通民居大不了多少的府宅门前,才勒缰驻步。

  人罗看里眼神情恍惚的雷瀚海,轻嘿一声,道:“寒舍到了,雷教主请。”雷瀚海这方意识清醒,下了马,随人罗迈步进府。

  敢情那人罗虽系当朝嘉靖皇帝驾前幸臣,可他设在京城的住所却简朴无华,往日里出行也低调的很(惟独今日例外),远不像其时别的要员一般奢侈铺张、骄横无礼。二人至待客堂宾主落座,一个美如天仙的婢女奉上茶点,而后退下。

  人罗端过茶盏,道了个“请”字,遂细细品尝一口,说道:“西湖龙井味纯清香,泡它的水依然清新甘甜,饮用此茶之人,必须心无贪念,才能领悟其中滋味。”

  “啊?”雷瀚海胡乱咽下口中茶水,忍不住道:“你还懂得心无贪念?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人罗笑而不答,仅是继续慢慢享用西湖龙井,倒蛮像那么回事儿。雷瀚海乐得消停,他瞧瞧厅内设施,除了桌椅及门口屏风之外,却再没有多余的东西,而唯一称得上贵重的对象儿,恐怕就数挂在西墙上的宋代画家马元的真迹——《雪景图》了。

  “我这客厅如何,能否得雷教主赏识?”足足半个对时的光景,人罗放下茶盏,复又开口。

  雷瀚海手敲椅侧,中肯说道:“在下对于家居布置全然不懂,但是我看摆设得还可以,只有一处美中不足。”

  “哪一处?”人罗略带不悦地道,他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做法持反对态度。

  雷瀚海不管这些,自顾自道:“〈雪景图〉乃马一角(马远号)代表之作。此画打破自唐以来上留天下留地的山水画常规布局。你看这幅山形,峭壁仰不见顶俯不望脚,止窥边角而知全局,浑厚大气,却要蜗置斗室之间,实在苦煞人也。”

  人罗干笑数声,火气消了大半,道:“蜗居配奇图,正好映衬老夫渺渺一人,则胸容天地。我敢许誓,不出半载,这茫茫浩瀚的武林定由老夫独掌!”

  “野心勃勃啊。”雷瀚海这时亦起身负手,立于那幅《雪景图》前,一面赏画一面说道。

  “哼。”与他并排而站的人罗语调冰冷道:“野心,雄心,一字之差,并没有实质界限,全凭人的喜恶罢了。我和雷教主彼此对立,你用在老夫身上的自然尽是欲壑难填、贪得无厌这一类词了;假使我们志趣相投,结作挚友,恐怕形容之藻便大相径庭了。”

  “有道理。”雷瀚海抿着嘴点点头,反复咀嚼这段话的内涵。

  人罗又大笑一阵,道:“老夫年逾九旬,处世经验比你这后生多得多。雷教主自大洪山一路风尘进京,途上定然食不饱腹,敝府略备酒饭,如不嫌弃,就请用些。”

  “好啊。”雷瀚海一脸轻松地跟人罗离开客厅。

  来到膳房,却看一张被棕油漆过的柏木圆桌上,已摆满菜肴。虽说那菜样颇丰,可尽是鲜蔬食蕈,不见丁点儿荤腥。人罗主位坐下,雷瀚海侧首相陪,方想动筷,则发现少了很重要的一样东西。

  “为什么没有酒?”雷瀚海问道,自打与芮翱斗酒之后,他天赋海量已彰显无遗。

  人罗先自夹了一根碧绿的青菜,由面具上最大的窟窿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咀嚼道:“老夫从不饮酒。这玩意儿是天下第一祸胎,不少人为图一时口快而败坏大事。我志在四海,哪会分不清霸业和区区杯中物孰重孰轻?”

  雷瀚海举箸愣了一下,随即道:“照这样说,在下也得戒酒了。”

  人罗发出几声令人胆寒的笑音,道:“老夫预祝雷教主早日摆脱美酿深潭。”

  他重重“嗯”了一声,一个较客厅侍茶的婢子更美的女郎款款走进膳房,那女郎手捧朱盘,上面盛着两碗香气直腾的米饭。

  雷瀚海接过欲就菜吃,忽闻人罗道:“满桌佳肴,雷教主便不惧哪道菜里含有剧毒么?”雷瀚海缄默。

  人罗做个手势,女郎已将一支银簪握在掌中,只见她纤腰一动,柔弱的犹如燕雏的娇躯霎时间翩跹起舞。她步伐轻盈,宛似穿花戏叶的彩蝶,薄衣微摆,白如羊脂的胴体若隐若现,顿时满室春光撩人。雷瀚海但觉雄心荡漾,极力地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不该想的事情。一段舞毕,女郎站回原来位置,而她手里那支银簪业已在每盘菜中均探一下,结果依然雪白耀眼。人罗满意地挥挥手,那女郎恭谨告退。

  “雷教主以为此女若何?”人罗侧目问道。

  雷瀚海拍拍仍“嘭!嘭!”乱跳的小鹿,道:“妖艳至极,可惜雷某不喜这样的女子。”

  “哦,那请用饭吧。”人罗倍感失望地说道,他似乎不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定力的男人。

  不论何其丰盛的饭局若无酒陪衬,结束的总是很快。不消两刻钟的工夫,雷瀚海连菜带饭整整吃了七大海碗,打了几个饱嗝,靠着椅背,感到说不出的舒坦。

  人罗漱罢口齿,继而说道:“近日雷教主休息的怎样?”

  经这一提,雷瀚海立即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半假半真地呵欠一声,道:“为了尽早了结咱们的恩怨,在下四天来连夜赶路,总共止睡了两、三个时辰,现下吃得多了,倒真有些累了。”

  人罗嘿嘿笑道:“雷教主的确性格直爽,不掖不饰,既这样,今夜即和老夫同榻而息,何如?”

  雷瀚海微微一笑,道:“那我当真荣幸,人罗先生请带路吧。”敢与杀人不眨眼的仇家同居,胆气甚不一般。

  人罗赞一句好,遂离位出房。此府果不算大,雷瀚海随他约莫只行了三、五十步,已抵一间瓦色鲜亮、砌着红墙的屋子,那屋里摆设十分简单,一榻、一桌、一残烛而已。二人齐坐床边,除却鞋袜,肩挨肩地和衣而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