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62章

  半晌,“日游神”启齿道:“我的确做了对黄蜘蛛不忠诚的事,可我并不后悔。我为我的决定骄傲。”

  听他说完,祖嵩哭了,哭得十分伤心。这对兄弟曾无数次信誓旦旦地表示永随黄蜘蛛,一直到老、到死,也曾无数次为他们效忠的集体建立功勋。他们的功绩无人能抹,他们的人品无人能及,但就在黄蜘蛛行将同武林浩劫的元凶——人罗展开鏖战的前夕,这对兄弟中更为优秀的弟弟竟然倒戈投敌,并且对自己的举动毫不露失悔之情,他图的究竟是什么?

  一记清脆的耳光尚不足以平息祖嵩胸中的义愤,他越发用力地摇晃阿弟,怒吼的声调越来越高:“祖杭,你胡涂啦!你怎能在这最关键的时刻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莫非你忘了当初咱们两个饱受歧视无人关怀之际,是黄蜘蛛百里教主接纳我们,咱才能够安身立命、有一碗饭吃,而且名扬武林受万人崇敬?你千不该忘恩负义啊!”

  祖杭犹自捂脸姿势不动,但喉中却已哽咽:“哥哥骂得好,兄弟我背弃黄蜘蛛昔日恩惠,合当被世人唾骂,可我所为之事,同样天地可悯,身不由己啊……”

  “你有甚不由自己的?不忠教拥主难道还顺应了天意?”雷瀚海突然说道。

  哭泣的祖杭骤然挪手仰面,众人瞧了登时唏嘘不已,原来他双目流的已不是泪,是血。他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就是……咽不下一口恶气!”

  “什么恶气?”雷瀚海好象对祖杭的解释很不满意。

  祖杭的脸顷刻间变得无比狰狞,他恶狠狠地望着雷瀚海那缀金的教主宝座,道:“我不信服,你如此年纪轻轻,资历甚浅,到大洪山还不及半载,有何资格继任黄蜘蛛教主之职?仅仅因为你是百里教主的儿子,就能够近水楼台?我正是心中气不过,才联合人罗,旨在把你挤出黄蜘蛛,然后我们重选教主。”他愈说愈怒,满厅之人一时俱信以为真。

  雷瀚海听罢,却不怒反乐道:“祖杭啊祖杭,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你还在撒谎。实话告诉你,本座敢拿自己脑袋打赌,你心里根本没有反我的念头,也根本没有想过借外界力量改变黄蜘蛛政权,因为……”他缓缓离座至祖杭面前,欠身在“日游神”耳畔轻吐四字。

  虽区区四字,则如一盆冷水般彻底浇醒祖杭,他的面孔不再恐怖,语言不在恶毒,而急剧起伏的胸膛亦趋于平静,“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雷瀚海一脸黯然地说道:“我曾经亲眼见过你在氵员水河边为我娘祭坟,那一晚我们还交了手,你没忘吧。”

  祖杭似有所悟地噢了一声,稍作停顿,继续说道:“不错,我爱你娘。她可以说是世上最好的女人,美丽、善良、温柔,且才华绝代,自我入伙黄蜘蛛始,便对她生了好感。只是我身有缺陷,自认配不上你娘,因此只好暗恋于她。这世间最痛苦之事,就是明明爱一个人却不敢表白。为了满足心中不切实际的愿望,每当乌含教主召集全山弟子商榷教务之时,我看着运筹帷幄、口吐珠玑的你娘,暗里竟魂牵梦绕不能自拔,口上同教主应付事宜,而脑际中早已勾勒与你娘美好的爱情场景。我就这样在虚设的‘爱情空间’内快乐地生活了五年。

  “你娘二十一岁时,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由此她和儿时的玩伴雷朗又亲近不少。那段日子乃是我此生最难熬的时光,但我却没有权利和胆量阻止他们两个来往,惟有默默地独品苦酒。也许是上天眷顾我而特意安排,乌教主临终前居然将教位传给你娘,这预示着她若应接下来,要终身为黄蜘蛛效命,一辈子失去婚姻的自由。目睹你娘跟情人分离的憔悴神伤,我的内心说不准是何等滋味,既为她能永远留守山上在我眼前出现而兴奋,也为她不幸的命运感到悲怆。

  “后来使我怨恨的事发生了,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你娘并未屏除情欲,安心履行她的教主职责,反结识了一名与她毫无瓜葛的男子。很快二人以夫妻相称,抛下大堆教务不管,隐遁大洪山祖祠,过起了无外人打搅的静谧生活。不久你娘生下了你。待到几月前你亲口公布自己身世,我才明白你娘和武世忠的良苦用心,其实她完全不必这么冒险,只需对我说一声,我便可以借自家身份保护你们母子周全,大概果然验证你娘那句话,她看我出身凄苦,不忍找我罢了。

  “既然你娘活时我未帮上她什么,那么如今我就要尽心竭力的辅助你,教你平平安安地坐稳教主位置,也算了我一桩心愿,可是我现在已做了辜负黄蜘蛛的勾当,想来以后也没机会再为本教尽忠了。”他这一番话字字恳切,厅中大半数人闻之皆动容颜。

  “祖大侠……”许久未开口的伏辂忽地插话,说道:“你爱慕百里教主,这种感情实在美不可言,而伊人逝去,你复把相思之情寄托到雷教主身上,这更是伟大的情愫。正由此处老朽想不明白,既有如这美妙的爱情做你忠于黄蜘蛛的后盾,那却又是一股什么力量能够凌御爱情之上,使你心生邪念?”他的问题顷刻间得到响应,众人或出声询问,或以眼神示疑,他们的目的止有一个,欲探寻祖杭心中的秘密。

  “哈哈哈,”祖杭极惨的笑了几声,他摇摇晃晃、漫无目标的踱了数步,才道:“爱情这东西好的的确没法子描述,但它不是唯一。世上本有很多事物比爱更为重要,譬如说……私心。”说着,他赫然像一滩烂泥般靠坐在雷瀚海教位下的石阶上,这也是他死亡前的最后一个姿势:“我自娘胎出来就是个雀盲眼,每每天黑什么也瞧不见,夜色、星斗对我来说,都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词汇而已,从来不知道它们是何许样子。在这么极度自卑、寂寞的环境下,我足足苟活了五十余年。你们永远也不会理解我对正常人的生活是何其渴望。

  “几个月前,我偶然得知昔日明廷御医武世忠尚在人间,据说此人医治夜盲非常高明,我顿时盼到希望。谁知天不遂人愿,这个时候武世忠不晓得企图什么,竟与人罗结为盟友,意在辅助他称霸江湖,无形间就同咱们成了敌人。我医眼心切,偷偷两次遣心腹求那武世忠,他给的答复便是要我做人罗的耳目,将黄蜘蛛的动态及时传到京城。未过几日,正巧萍监察通知我随她们去襄阳养病,这条消息我直考虑了三天三夜,终……终……终……”他终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完,但诸人早已猜出结果。一个人为了自己身体的康健而背叛集体,虽听得可气,却也不难原谅,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祖杭无非是将这句古训演绎一下尔尔,离十恶不赦远着哩。

  “有时人的私欲端的可以胜过爱情。”雷瀚海道:“不过本座断言,操纵祖大侠叛逆本门的动机,绝不是你的自私心作怪,而是另外一种比自私更难以抗御的感情,那就是亲情,是兄弟之情,你能为了忠诚舍弃自己,却能为哥哥而舍弃一切!”祖杭背对教主,脸上又渐渐扭曲,因为雷瀚海已道破他心内的真正秘密——武世忠最拿手的治疗技术,是一种名叫“天老儿”的疾病,而“夜游神”祖嵩正属此症!

  真相大白,祖嵩不啻惊受霹雳,他颤抖着身躯望望面沉似水的雷瀚海与表情各异的各家坛主,随后几乎以爬的姿态到祖杭跟前,手扳其肩,悲恸说道:“阿弟,你出卖萍监察行踪,为的即是……祈求武世忠给哥哥医病吗?”

  这刻的祖杭神经几近崩溃,他用尽全身气力点了点头,喘着粗气道:“哥哥,你今年整整六十岁,算是花甲老人了。听娘说,你打小不能见太强的光线,白天别人出去自顾自的享受阳光,你却只有躲在黑漆漆的小屋中,一个人体验孤独;你的生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每逢夜晚街市挂灯时,都嚷着爹娘领我去看,把你独自撇家不管。长大后我方知道,我到街上游玩,虽然看不见绚烂的花灯,则可以凭听觉感受节的气氛,可你连听居然也是一种奢望。

  “命运尽管十分不公地对待你,但你没有一丝怨天尤人,每日依旧做自己该做的事。哥哥,这么些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觅良方治好你的病。”话至此处,他抬起抖得很厉害的左手摸进衣襟,想要取出什么,然而才触到那物,他的手便一点力也着不上了。

  祖嵩立时恍悟,替阿弟拿出那样东西摊放掌心,睹之,竟是一粒圆润朱红的药丸。祖杭气息越来越弱,可他还是挤出笑容,说道:“这药专克‘天老儿’,是武御医配制给我的,代价……就是他们绑架了萍监察。哥哥你服下吧,请不要辜负弟弟的一番心意。”

  “谢谢阿弟,哥哥谢谢你!”祖嵩这会儿已然泪淌满面,他死死地搂住祖杭,将那只持药的手夹在二人中间。这才是最真实的感情,假使“夜游神”表现出来的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度,怒斥弟弟济私假公,那反而显得做作了。

  

第二十五回 起宝剑奇女闯京师

  说话之际,整个忠义厅已沉浸于一片哭声,所有有血性、有豪情的人无不为这对情谊至深的手足潸潸泪落。雷瀚海顾及教主体面,纵使没有放声大恸,倒亦咬紧下唇,任眼泪恣意横流。

  “教主,我尚有最后一件事,请您答允。”祖杭说道,他满口哽咽,吐出的字句模糊不清。

  雷瀚海良久才搞懂“日游神”说得什么,他启开沾满血液的唇齿,道:“你讲吧,只要提的要求不再违反教规,我会考虑的。”

  “谢教主。”祖杭语音拖沓地道,随即他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出请求:“我叛通人罗,皆乃自己谋划施行,和家兄全无干系,望教主惩处我后,莫再追究祖嵩。”

  雷瀚海庄重地说道:“这个依得。冤有头、债有主,你的罪过没有理由教祖嵩坛主来分担。”

  祖杭又凄惨地笑了笑,道:“儿随母性,玉燕她仁治教政,海儿也是如此。这我便放心了……”“了”字未住,白光一闪,一声利刃戳进皮肉的脆响顿时刺激了众人耳摸,只见弹指的工夫,一柄白森森的短刀已插入祖杭胸膛,鲜血汩汩沿隙而流。

  诸家坛主、首领睹状大骇,纷纷围涌上去查看伤势,别瞧祖杭犯下重错,但他们情义还在。“阿弟!你好傻呀,为什么要以这般方式结束自己?”祖嵩声嘶力竭地喊道,豆大的泪滴随之劈啪洒落。

  祖杭此时痛彻骨髓,可他连哼也未哼一声,只是伸开血手揩掉哥哥面上泪水,说道:“不要哭啊阿哥,人纵有一死,怎么死法都是一样,我自行了断,总比给刽子手砍了头死无全尸的好。”

  “不是的不是的。”祖嵩已是哭得一塌糊涂:“哥哥不会让教主杀你,其他坛主也能为你求情。想当今教主禀性敦厚,他必会理解你的苦心从宽处理的。”

  祖杭倒在兄长怀内,费劲地摇了摇头,道:“哥哥不用说了,教主的仁慈就像他娘,我非常清楚。没奈何我罪深孽重,怕是一万件功劳都无法抵消,即便你们不予严判,我自己亦无颜偷生,反不如死了解脱……”他略作停歇,撑着仅剩的一口余气,将那粒引起巨大风波的红色药丸递到祖嵩嘴边,接道:“我性命即逝,和哥哥就要永诀。小弟最后的遗愿,乃是亲眼看见哥哥吞服此药,我遂瞑目矣。”

  祖嵩心似刀割,他看看那粒药丸,立时犹疑不决,倘若服了,无异于承认弟弟叛教有理,可如拒绝,更是对不起阿弟不惜一切医救哥哥的心意。“阿哥。”祖杭有气无力地呼唤一句,其音宛同蚊鸣。他不想含恨而终。祖嵩将心一横,把药丸塞进口中,但说什么都难以下咽,不过这就足够。祖杭见兄长病情不日即可根除,心下顿觉无比快乐,尽管他看不到那天。祖嵩忽感右肩一沉,却是“日游神”头颅失重,终止了呼吸。

  “阿杭!”祖嵩胸中极悲,他暗唤弟名,则因药物在口叫不出声。不等“夜游神”吞下药丸,倏然一道人影晃至大厅中央。那人速度奇快地探臂牢牢掐住祖嵩脖颈,迫使他咽不得药丸。

  “你不能吃此药,快吐出来!”分明是个女子声音。祖嵩吃痛不住,口齿张处,那药丸沾着唾液直掉地上,来人这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