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57章

  “国盛看燕京,鄂盛看襄阳。”不知何时,民间曾经流传这样的话,它的出处尽管无从考证,可其中含义却浅显易懂,那便是称赞襄阳的繁华。熙攘、从不间断的人流;矗立、美轮美奂的楼阁;热闹、琳琅满目的街市,也许唯有这里才适合所谓的红尘俗人的生活,没有雅致恬淡,没有血雨腥风,有的只是谈生意的达人贵族,和为讨生计而自谋劳动的小资产者,他们的日子周而复始过得平淡,倒很真实。

  真实的社会要由法制维护,因而每个来此的人都必须守法,无论是买是卖,绝不许表面坑害人家。人要遵法,马自然也得顺从那些比它们高等的动物为它们量体制定的规矩。打踏进襄阳城的第一步起,两匹在万千同类中挑选出的良驹便乖乖拉着车辕,任凭驾御者——杭叔牵领引走,全然失去了在野外时的那股横劲儿。

  “夫人、小姐,咱们的住所到了。”当车轮停置在一间规模较大的客店门口,杭叔小声向车里人说道。

  未等里面的人开口,负责招揽客源的客店伙计立即凑了过来,一脸谄笑道:“爷台打算投宿?本店东、西两院环境优美花草清香,住在那里保证无闲人打扰。只是这价钱嘛——高一些……嘿嘿。”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紧盯杭叔。以他多年招客的经验,乘坐这种车的人必定不缺钱花,而有钱人通常不喜欢当其面说某个东西贵,掌握此点技巧,兴许会激得贵客摆阔,挥金如土般包下两座跨院,至于有没有用就是次要的了。

  伙计模样很虔诚的等候车厢中人那一掷千金的豪情壮举,不料却令他大感失望。只听里面之人不紧不慢地道:“给我们收拾两间普通客房,不必备饭,另外马料也莫弄得太好。这是一个月的租金。”随着语音,一条白嫩浑圆的手臂沿车帘缝隙探出,玉莲一样的手掌上托着一锭不够在跨院睡三个晚上的银子。

  “真抠门。”伙计嘟着嘴接了银子转回店去,但也要例行的去喊“普通客房两间不备饭”九个字。

  朱帘微挑,一名年轻貌美的少女先自转出车厢,接着她又同杭叔一道扶出一位年逾四旬、雍容高贵的妇人。这主仆三人看似珠光宝气,可他们的举止间隐隐流露一股非金钱所能衡量的气质,估摸来路决不会小。三人方迈入这家名曰“顺财客栈”的大门,店中小厮立刻将马带车拉至畜棚,精心照管。

  中年妇人环视一周井然有序的大厅,和声悦色地道:“这店红火倒不怎么乱,娘和静儿住在这里一个月满足了。”

  适才那个伙计见她大概在三个人中地位最高,而且脾气又好,便继续奉承道:“老夫人说得对,咱们乃是整座襄阳第一气派的客店,像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只有住这才不跌价。莫说一个月,您就是住一年半载小的也乐意伺候,如……”

  他寻思中年妇人会越听越飘飘然,从而改变主意包住跨院,正准备天花乱坠说下去,竟给那少女不可琢磨的眼神慑住。那少女语调冰冷地说道:“你若是有空余房间我们便住,没有我们就去睡大通铺。我娘最厌恶男人罗唣,只是她性情好不肯说罢了。”她的言行曾令无数江湖巨擘竞相折服,区区一个市井嘴脸的店铺伙计自然更不在话下。那伙计吐吐舌头,不敢再缠,径直引三人至二楼处仅一墙之隔的两间卧房。

  那少女左右打量一遍,见屋中尽管布置简单(止一床、一桌、二椅),倒还算干净宽敞,当即略微点头,道:“此屋甚好,娘亲认为怎样?”

  中年妇人应声道:“不错,很安静。”

  那少女蓦然转身,吩咐杭叔买些菜蔬,说今夜亲自烧几道可口菜吃,又对伙计道:“占用厨房多少损失如数赔给你。”杭叔领命下楼,可他背对少女时的一刹那,两只眉毛居然一蹙。

  只怕再聪明、再会推理的人,也想不到叱咤武林的万俟静竟将度假所在,设到与“江湖”二字毫无联系的经济城市——襄阳。住最好的客店,却下榻最差的房间;买最好的菜,偏又自己做,虚虚实实,教人揣测不定。不止如此,她的行动同样诡秘,吃过晚饭,便一直待在房里,然而说话声则很大,尽是谈些无聊琐事,一连三日没有变化。

  斯日,万俟萍喝完女儿做的姜汤,感到极度疲乏,早早睡下,独留万俟静靠坐椅背,支颐望烛。十九岁,这是女孩儿花一般的年龄,健康、欢乐、单纯、怀春,造物主将人生最美好的事物全部慷慨地赠予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她们阳光明媚、她们无忧无虑……万俟静思想显然比这些复杂,瞧着呼吸均匀、沉静睡眠的娘亲,她心内宛似刀绞,过不了廿几天,娘亲的睡眠即成为永恒,而自己只能默默的等待着每个人都会有的一日,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唯一可以凭人力做的,就是教娘亲平平安安地度过余下时光,不受任何伤害与滋扰,静静地死去。万俟静轻踱床边,替万俟萍掖严被角,不觉泪如珠落。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为母亲做这类微薄小事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可当她真铁下心陪伴母亲时,母亲的生命已无情的进入倒计时刻……

  有人说万俟静长得根本不是人耳朵,这话一点不假,“唰——唰——”常人难以听到的摩擦窗纸声却未瞒住注视母亲的她,她快捷地点了万俟萍的“黑憩穴”,旨在其不被异音惊醒。

  “谁?”万俟静悄无声息地纵到屋子中央,右手按了按腰际佩刃,不料半晌寂寥。她柳眉一扬,肯定这种声音绝不是风雨吹打窗纸所致,而是人为有意挑衅。

  “嘿,你们敢来惹事,八成已知道我的身份。既然向万俟监察宣战,再鬼鬼祟祟岂不无聊?”万俟静使出激语。

  此计果真奏效,但闻窗户外一人说道:“万俟监察内功深厚,明察秋毫令区区佩服。不过我更佩服的是你故弄玄虚的把戏,这可让我家主公好一通找,但我们最终找到了。我家主公此时就在监察房门外。”这人音调深沉至极,好象被抽干血肉似的。万俟静背向屋门,只觉后心一凉,却是门扇开启所带的风。

  又是一阵静得落针可闻的工夫,万俟静的第六感告诉她身后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万俟监察,不管你如何隐藏,也无法阻挡我们见面。”一个老不老少不少的男人语声突然响起。这声音给听者的第一印象,就是自己的心脏被说话人踩在脚下。

  万俟静身体依旧不动,说道:“你老家伙想知道什么不容易啊,何必说那些废话?”她措辞轻松,但腔调已乱。

  “呵呵……”那男人阴沉的笑了两下,道:“万俟监察端的爽快,那咱们言归正传。”他停顿片刻,又道:“像你我敌对双方的主要人物会面,素来是蛮困难的事。我之所以斗胆来见监察,只是有个请求请你答允。”

  万俟静尽管心中恐惧万分,可她嘴上从来不示软:“当今皇上眼前红人,会求着我什么啊?”

  那人冷笑道:“没旁的,止想劳驾萍监察随我等到京城暂住……”

  “你要劫走我娘?”万俟静那傲慢的语音顿时变得犀利:“她年事渐高,且退职数年,另外她……她……身体虚弱,缘何还要同你们打交道?”

  那人道:“监察乃大孝女,这我清楚。然而你没必要担心,令堂今年四十有三,年纪尚不算大;她职无威存,现在说一句话在黄蜘蛛亦是举足轻重,因此我们擒她不能说没有用处。再者据我秘悉,令堂身染重患,不出个把月便甩手人寰,燕京可有的是好墓来葬她哩。”

  虽然万俟静自己暗中已承认母亲活期无多,但她绝不愿意听别人也这般说,旋即转躯喝道:“魔头敢咒我娘!”她视野转变,背后诸邪的样子立时一览无余,统统黑衫蒙面,引刀持剑,辨不出说话的是哪一个。

  万俟静犹自道:“任你行径诡秘、幻术无边,我也决不会束手就擒,容许你惊动我娘!”

  “哼,容许不容许由万俟监察,不过我说什么都得请令堂入京。”那人又开腔道。

  万俟静循声窥视,断定发话者是左隅突前之人,她偷偷抽出佩刀,猛喝一声:“口气不小!”形随音动,只见寒光闪过,那个被锁定目标的黑衣人惨叫栽倒,一时肠流满地。

  “枉万俟监察智能绝伦,亦不知我曾从师苗疆,习得‘神转大法’。”那神鬼莫测的声音忽而又响自另一面的人群:“这屋里屋外至少有二、三十人,万俟监察即便杀到天明也不可能动我毛发。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下手!”

  众黑衣客得言,离万俟萍睡床较近的几人一齐行动,其他人则尽将手中兵器招呼万俟静。万俟静运刀应付,心知不妙,这帮疯狗似的恶汉首脑已给她猜出底细,他的武功比传说中又强了许多,强的可怕。万俟静奋力刺击三刀,两名黑衣人闷哼殒命,她瞥眼看时,母亲竟被几个汉子浑浑沉沉地架出房间,消失于她目光所及之处。

  “娘——”由于母亲身陷虎穴,一向战斗严谨的万俟静立时分神,身上一痛,被一名黑衣汉子挺剑刺中后腰,而那黑衣汉子的代价就是教她削去半个脑袋。

  耻辱与疼痛刺激了万俟静的心,她长啸一声,佩刀须臾工夫化百化千,其影将整间屋的生机笼罩,血肉横飘、白骨四溅,大概只有在鬼域才可听到的惨叫于此屋久久不绝,那些参与围攻的恶汉或尸首粉碎,或肉骨黏连,无一活口,惟剩全身沾满血腥的万俟静兀立血河。她喘息几口,揩去嘴角的一块死人肉,抬动如同灌铅的右腿,想离开房间寻找母亲。

  “喀剌!”一声脆响,一团黑气以不可形容的速度撞飞半掩的房门,直扑万俟静心脏部位,就在她反应四周变化的空隙,一柄白森森、夺人性命的长剑破雾而现。万俟静要伤不要亡,勉力向左旋身,皮肉破裂、肩骨洞穿、剑锋透墙,一连串的变故之后,她业已给无形的对手牢牢钉死在墙壁。

  万俟静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楚,那并不仅仅源自她的肉体。平日里号称百战百胜的她,今天终于品尝了一次真正的失败,教人用几近羞辱的手段,像战利品一样固定在墙上,更可悲的是,她自始至终未见到那幕后元凶到底怎生模样。

  连万俟静这等身手都如此惨败,试问天下还有谁能够抵抗人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