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擒龙手>第42章

  

  君自天听他们讲到此处,轻哼了一声道:“祁连山黑水帮好大的胆色!”桑椹儿奇道:“少宗哥哥,原来你认得他们?你讲得一点没错,我们走到白树集时,被一队匪人围攻,他们便自称是黑水帮的好汉。”秦艽觉得“陀尔阖”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起,不由凝神想了起来。君自天道:“他人不值一提,不过黑水帮帮主贺兰骁的刀法还算不错,是他伤了你么?”桑椹儿撇撇嘴道:“谁知道他们这般不要脸皮,居然搬了救兵,单打独斗,我也未必输给他。”

  

  君自天摇头道:“你真是胡闹,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岂是好玩的,伤在哪里?”骆中原当时没能保护好她,一直愧疚于心,嗫嚅道:“桑姑娘手臂上和背后都有一道刀伤。”桑椹儿裹在狐裘里,精神已经略好一点,她拉着君自天道:“少宗哥哥,都是我不好便是了。你别凶他哟,要不是他护我骑着玄儿冲出去,现在可就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他背心还挨了一刀,有那么长,流了好多血,差点死掉,比起来,我伤不过是擦破了皮。”

  

  君自天看她这么回护这个愣小子,心念一动,只见她容色憔悴,但面上笑意盈盈,望向骆中原的眼神里满含爱怜嘉许之意。当下冷笑道:“只擦破点皮么?那好,倘若没落下疤来,我便饶了这小子一命。”桑椹儿不依道:“少宗哥哥凶霸霸的,怎么跟师父一样?”说到这里,想到师父已逝,再也不能在他面前撒娇撒赖,不禁又要落泪。

  

  君自天忙把话岔开道:“你们是怎么冲出来的?”桑椹儿道:“我们实力虽然大不如他,但……”君自天道:“但头脑可比他聪明多了。”桑椹儿破涕为笑道:“那是自然。危急之中,我投了一颗五行烟火弹,拉着中原策马便跑。要说跑么,他们多长八条腿也赶不上玄儿。不过他们难缠得紧,一路紧跟着,一直追到雪山脚下。我们索性越过雪岭,那他们可就真的跟不上了。”君自天心想冬日祁连山冰舌林立,雪谷横陈,端是凶险万分。这个丫头凭着宝马驰骋如电,冒九死一生之险,实在是太过任性妄为。欲责不忍,只好苦笑。

  

  桑椹儿道,“该换我来讲了。”她瞋了骆中原一眼,“你背后中了一刀,一时晕死过去什么都不晓得可是省心,害得我急得要命。伸手在你背上一摸,大片都是鲜血。我强着玄儿越过雪岭,有好几次险些陷进冰缝里,那冰堑藏在雪下,每条至少三四丈宽,几百射深,不是玄儿聪明,你呀梦中都不知死了几百次了。那批恶贼先前还跟着,后来一个人惨叫一声连人带马都掉进冰堑里,声音一直不断,就在雪岭里回荡着,恶贼们害怕,不敢再向前追。我心怦怦乱跳,生怕下一步也跟他一摸一样。翻过雪岭,走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山洞栖身。当时又冷又饿,又慌又怕,黑大个儿你全身冰凉,我只当你已死了呢,吓得我哭了出来,心想若不是我强你跟来,也不会害你送命。”

  

  桑椹儿对君自天依恋甚深,大难之后,自然恨不得把一切倒出来,倾诉一番,连哭带笑道:“不过还好没死。这家伙一昏迷就是四五天,哼,在梦里还没忘了骂我蛮丫头。听他能说话,我心里欢喜的要死,可居然在骂我,恨得我又想再捅他一刀。”其实他在昏迷中说的是“蛮丫头,快逃,快逃”,眼看神志不清中,还时时挂念着她,害得桑椹儿偷偷哭了好几回。骆中原听了心里也乱七八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酸酸的噎得喉咙痛,但又泛起一丝甜滋滋的感觉,心想:“她嘴上虽然凶,但也着实关心我。那几日昼夜不分地看护,真是辛苦她了。不是如此,也不会累她生病。”桑椹儿看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恼羞成怒,做势欲踢道:“你笑什么,骂了我很开心么?!害得人家……哼!”骆中原忙敛目谨容道:“没有没有。”

  

  这里除了摩柯,韩潮秦艽等人虽然年轻,但都精于世故,早把他们两人之间这情涩忸怩的情怀洞若烛火,心里均感好笑。韩潮见君自天面带不悦,心想这傻小子必然无福见容于星宿海,只怕佳人垂青多半演成杀身之祸。秦艽想的却是:“强逼勒索也罢,既然我都成了人家半个师父,玉成两人的好事总比真的教会骆中原水云十四操容易得多吧。”这时乌拉热好了锅盔肉干,打了几碗酥油茶,秦艽心细,嘱咐煮了一锅发菜汤,香馥馥端上一碗来。

  

  桑椹儿滞食已久,一哭一闹,略觉得宽裕,一口一口将浓汤全都喝了下去,脸上也隐隐有了血色。这一吃饱,眼皮子支不住,慢慢睡去。骆中原便顺手替她掖妥脚下的皮裘,这时突然抬头撞上君自天深沉的目光,不由一愣。君自天也不知道是喜是怒,只撇了唇角一笑,却是毫无笑意。骆中原心想自己问心无愧,怕他何来?梗着脖子直视过去,这一来,君自天倒真苦笑起来,自语道:“唉,这老天爷行事,不能以人意度之,真古怪离奇。”

  

  话说当时两个人困在洞穴中,一连十几天。骆中原背上的伤慢慢收口,过了几日,终于可以下地行走。桑椹儿自幼长居星宿海青藏一带,打猎烹调的手段可要比他好上太多,于是炙肉为食,剥皮为裘,相依度日。这一番艰苦后,两人情意渐长,一个天真未琢,一个质朴直率,穴居猎食,倒也不避嫌疑。等骆中原身体见好,桑椹儿便唤了玄儿过来,两人一骑,顺着南岭西行,出了雪山戈壁,不久便到讨赖河岸边。两人一身狼狈,便托辞路遇强盗,在当地牧民家买换了衣饰,关外的牧人热情好客,怜惜病人弱女,一直把他们送至肃州郡。

  

  

割席

  

  骆中原道:“我们出了肃州,沿途上看见桑儿师父留下的表记,一直追到榆林城。那地方荒凉得紧,河道两边峡谷夹立,都是黑黢黢的大树林。表记后来也找不到了,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突然听得有断断续续的琴声。我们循着琴声寻过去,发现是师父他老人家在山谷里上抚琴,一见之下,师父也很是惊喜,笑道:‘你来了。\'然后道:‘桑老怪你有甚么好得意的,呵呵,还是我的徒弟先赶了来,段某这几根老骨头,不承你的情也不会埋在无定河边。妙极,妙极。\'我这才发现师父身边还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看来僵死多时。桑儿蓦然大叫一声扑上去,拊尸恸哭,原来那人竟是桑木公。”

  

  “桑儿恸哭一阵子,跃起来大叫:‘坏人,还我师父命来!’这时一个极细极低的声音道:‘傻丫头,我还没死呢,急甚么?’原来桑前辈闭过气去,却还没有死。师父道:‘虽然死了没有十分,至少也有七八九分。’桑儿呜呜哭道:‘你胡说八道!师父,我不许你死!’桑前辈叹气道:‘傻丫头,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这都可以自己说得算,那天下岂不是乱套了么?’桑儿只是不依。师父道:‘桑老怪,咱们斗了一辈子,今儿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也算不寂寞了。’我这才发现师父神色委顿,面如金纸,显然伤得不轻。大约他们比武过招,彼此武功相当,拼到后来两败俱伤,我心中难过,不禁流出泪来。”

  

  “谁知桑前辈哼道:‘倘若不是你一路缠着我,我会败给那个家伙么?’师父反唇相讥道:‘若非我剑法精妙,连连挡住他的杀招,最后一剑水逝鸿飞更是刺中其前胸要害,你怎会顺利脱身么?’两人各执一词,竟斗起嘴来。我听到后来,才知道还有一人,跟他们大大混战一场。那人武功之高,好象只在他们之上,不在他们之下。”秦艽听到此处,脱口道:“漠北王!”骆中原讶道:“你……你怎么知道?!”韩潮等人也面露异色。秦艽才想起自众人相聚以来,劳于奔命,竟忘了提起那夜于晔的见闻。她概述一遍后,骆中原道:“没错,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自言自语道:‘漠北王,漠北王,难道竟是他么!’”韩潮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问道:“令师还说了什么?”骆中原道:“他老人家还说,说‘……八方天魔舞,不,是八卦游龙掌?不不,岂有此理!?’。”

  

  君自天道:“那姓段的死了之后,是不是四肢散软如棉?”骆中原恍若被重重一击,满面惊骇之意,却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君自天淡淡道:“燕南王庄效天的八卦游龙掌据说是当年武林七大秘技之一,这一套掌法刚极柔至,人若龙行,掌似和风,最厉害的是他掌中所带的三焦寸劲,直攻人体内的任督二脉,伤者往往临终前还要受断筋酥骨的散功之苦。本身内力修为越是精深,反扑越巨。”韩潮动容道:“少宗果然博问强记。八卦游龙掌随着燕南王退隐江湖已经多年未曾现于武林,难道说漠北王的武功与他乃是同出一源?这便奇了。少宗可知庄效天的师门来历么?”

  

  君自天道:“这样的人才,怎么也该出自名门正派才是。”韩潮听他出言讽刺,也不愿争辩,又问向骆中原:“然后呢?”骆中原道:“然后……然后就是请秦姑娘你代师传艺的事情了。”他当时正式拜在段篑门下,固然有几分是迫于形势,临终受命,但心中感激敬慕之情,却诚挚无二。段篑一双利眼,看透人情世故,水云十四操的剑法虽然精绝,不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昔日在兰州府他见周晚资质甚佳,也曾指点一二,对于骆中原这个小子么,还真不敢寄以厚望。但眼看这傻小子情丝缠身却不自知,不由替他暗暗挂心,经他这么一安排,骆中原立刻成了水云剑法的嫡系传人,天外天大泽谷的旁干弟子,天下武林各派,哪一个敢瞧他不起?真是要配桑老怪的徒弟,自然一点不高攀。

  

  骆中原当时只觉得他笑意古怪,哪知还有如此深意。他清清嗓子继续道:“师父跟桑老前辈一路比武过招,再跟那个漠北王激斗了一夜,被他奇招突袭,受了重伤。桑前辈伤势较重,第二天一早,就真的去了。师父吐了一大口鲜血,也晕倒在地,我这里慌了手脚,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良久,师父又慢慢醒转过来,他老人家叮嘱我去办三件事。第一是寻到秦姑娘你,请你代传师门剑法;第二是让我找一个叫做流红僧的和尚,让我将一张古琴转交于他;最后一件事,便是将他的尸体焚化成灰,带回江南,撒在采石矶的江水里。”

  

  秦艽曾听外祖提过,段篑文武双全,本来是南唐晚年进士,因为后主昏庸,重美色而轻英雄,才弃冠出游。临终之际,旧国故土,毕竟还是不能忘怀。她与段篑相处时日虽短,但对这位孤僻任性的奇侠却十分敬慕,一时之间,颇为黯然神伤。她问道:“琴在何处?”骆中原一时摸不清楚头脑,韩潮道:“是呀,琴在哪里?”他想:“段篑临终前还特地叮嘱,或许这张琴上藏有什么隐秘。”

  

  骆中原从马背上解了一个长方的木匣,捧了过来,秦艽打开一看,果然是张质朴雅典的古琴,龙池上草书“春雷”,然后池下一方大印,篆“苍海龙吟”四字,琴上漆色脱落,露出星点般的鹿角灰胎,还有细如发丝的小蛇腹断纹。她不知道此乃唐代雷门所斫的春雷绝品,但见其木质陈旧,色泽莹润,也晓得价值不凡。她对君自天道:“君公子精于音律,不知是否肯赐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