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缓缓开启,一间可容纳数百人的八角形厅堂呈现在大伙儿面前,墙壁、地面乃至穹顶都是素白色,不知是什么材料建成,泛着粼粼的珠光。暴室中央摆了一张覆着黑熊皮的宽大椅子,与八根巨大的白石柱子正好等距。室内太过空旷,黑白两色的对比太过强烈,令已经看惯浓艳奇诡壁画的人们生出莫名的焦躁。

  观音奴一直勉力克制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叩击的声音。她小时候被没藏空劫走,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间暴室,诡异的地底世界使她失语,想不到十一年后的今天,她再度体验这种咽喉被锁、声音被禁的感觉。恍惚中,观音奴忽然发现左数第三面墙上隐约显出图画,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卫慕银喜等人亦迷迷糊糊地向其余的墙凑去,只有嘉树和没藏空还留在原地。没藏空第一次见识灵府大阵的力量,深感灵验。他听师父说过,除去入口,暴室中的七面墙上各有一道暗门,暗门上绘制的隐画分别象征人类的七种恶德:恐惧、嫉妒、贪婪、傲慢、虚伪、吝啬和憎恨。先前地道中的十六幅壁画能激发人潜藏的恶德,进入暴室后凡与隐画共鸣者,必被灵府大阵吞噬。

  没藏空一进暴室就选择了离恐惧之墙最近的位置,准备阵势发动时拉住银喜退向风暴之眼。孰料银喜在恐惧之墙前停留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走向憎恨之墙,末了跟沈皓岩一起停在嫉妒之墙前,那位置离没藏空就相当远了。

  没藏空焦躁起来,想赶去接应银喜。他的情绪一波动,立即被嘉树乘虚而入,将他牢牢地钳制在当地。察觉情势不妙的嘉树微微笑着:“空法师,你最好不要妄动,否则冰原千展炁将你的血脉冻裂,未免伤了师门的情谊。”

  嘉树制住没藏空后,转头看向观音奴,见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全神贯注地在白石墙上摸来摸去,恨不得把自己挂到墙上,其他人也都是这模样,不由困惑。没藏空却明白,这些人是在摸索暗门上的隐画,一旦有人触发隐画中的机关,灵府大阵就会发动。空一念及此,冷汗不由涔涔而下。

  果然,没藏空还来不及反应,象征恐惧、贪婪和嫉妒的三面墙上,暗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已被隐画蒙蔽了心智的人们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观音奴进了恐惧之门,萧铁骊与卫清樱进了贪婪之门,沈皓岩与卫慕银喜则进了嫉妒之门。岂料门内的陷阱像巨兽的大嘴一般,正巴巴地张开了等着他们。一脚踏空,数声惊叫,这几人便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暴室顶部的风道中传来细碎的声音,初如蚊蝇,渐似潮生,最后像近在咫尺的雷声般震得人耳膜发痛。没藏空知道这风来自地底,刚猛无伦,进了暴室后风力还要加倍,血肉之躯根本不能抵挡。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嘉树突然放开没藏空,毫不犹豫地扑进恐惧之门。门内陷阱的盖板已快合拢,嘉树一缕烟似的滑了进去。

  没藏空竭尽全力地跃起,刚落到熊皮椅上,狂风已咆哮而至。奇异的是,无论那风如何狂暴,如何像战神的巨矛一样划开面前的空气,没藏空的衣摆和长发始终安静地垂着,纹丝不动。一滴血突然溅在空的手背上,他抬手模了摸耳朵,感到细细的一缕血正从耳心里流出来。空终于知道真芝老祖为何称这里为暴室了,这里容纳的是洞穴巨人的深沉呼吸和愤懑呐喊。

  九十年前,真芝老祖来到居延,发现这儿的荒野中有个怪洞,狂暴的气流在洞中回旋不已,当地人称为洄风洞。他那时被心上人抛弃,恨不得深藏地底,从此不见人才好,便钻进洄风洞探险。在降到深达八十丈的竖井之底,爬过一条不容人直腰的狭长地缝后,真苏老祖发现了一个瑰伟奇特的地底洞穴,环环相套,构造复杂。此洞之深广,他耗尽余生之力也没能穷尽。

  后来武烈帝嵬名元昊请真苏老祖镇压恶灵,老祖便在洄风洞上建起了惠慈敦爱太后陵,并为明神之宫和密魔之宫设计了风道,使深藏地底的洞穴也能顺畅地跟地表交换空气,不知情的后世旅人称之为暗血城的妖风。

  密魔之宫的暴室正建在竖井底部,真苏老祖没有使用辅材,凭借人力和火药在地底的巨岩中凿出了这个白色厅堂,连八根石柱和熊皮覆盖的石椅都是巨岩的一部分。真芝老祖研究风势后,发现只有午夜的风可配合灵府大阵,选在这个时辰发动阵势,闯入暴室者即便没有掉进暗门后的恶德之牢,也会被暴风撕成碎片。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暴风之眼,老祖在风眼处凿了把石椅作记号。

  半个时辰后,呼啸的风终于沿风道而去。大风撤走时产生的强大吸力使三道暗门随之闭合,暴室中一片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没藏空的耳中犹有风的轰鸣,全身肌肉也因紧张而变得又酸又痛。他愣了半晌,抬起右手,注视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主人一意孤行地来到险地,又没有听从我的嘱咐,看了迷宫中的壁画,以至掉进恶德之牢。卫慕氏的嫡系只剩主人一个了,倘若她就这样死去,我将得到解脱,没藏氏的后代也都解脱了。”

  出乎没藏空的意料,期盼已久的这天终于来临,他却感觉不到欢欣,反而有种无所依傍、不知何往的茫然,禁不住喃喃骂道:“空啊空,你做惯了别人的奴隶,已经不懂得当自己的主人了。”他站起来向外便行,步子却越来越慢,走到明神之宫的门口又折了回来。“无论如何,我不愿这样对她。即便要解除盟誓,也希望是她亲手把秘戒还我。”

  然而没藏空虽然知悉灵府大阵的来龙去脉,想要进入恶德之牢救人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九岁起就在双塔寺出家的僧人,本就无情无欲,修习真芝老祖的两忘功后,更达到忘情之界。这样的人,如何能体会世俗儿女的爱恋之心与嫉妒之情?

  没藏空卸去两忘功的护持,在真芝老祖的壁画前流连不去,放纵自己的情感与思绪,甚至想起了离家赴居延时父母的切切叮咛,还有不会说话的弟弟拼命追赶自己的模样,跌倒在泥泞里又爬起来再追,无声地喊着哥哥。空流下了睽违已久的泪水,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却始终看不见恶德之墙上的隐画。 的

  没藏空折腾半宿都不成功,沮丧地靠着熊皮椅,低声叹息:“我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啊。”是啊,没有往日因,岂有今日果,空猛然省起,所以会发生这么多事,不过是因为十一年前的夏天,自己在居延海边带回了一个小女孩。那么纯净美丽的小东西,将她捧在掌心时,他连呼吸都变得轻细。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将女孩儿交给主人,而是把她带到了主人从不敢涉足的密魔之宫。

  女孩儿和空的弟弟一样不会说话,让他更添了两分怜惜。如果不是放纵她在密魔之宫中乱走,让她闯出迷宫,在明神之宫的入口遇见主人,最后不得已将她献出,他将如何处置她?今日又是什么局面?他扪心自问,不敢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在这刹那顿悟:“所以舍不下戴着秘戒的卫慕银喜,并不是出于高尚的信义,不过是因为我需要这禁锢,或者说后路。一切恶事,所有罪愆,都可以归结于秘戒盟誓,自己仍然是洁白无垢的。所以在搜寻美貌孩童供主人吸血后,用险恶的毒药害人后,内心还能感到平静安宁,还能以清华之姿行走于佛前,我就是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啊!”

  没藏空现在想起,才觉得将一个八岁的女孩儿单独关在幽寂的地宫实在残忍,每日所见不是暴室的单调白墙,就是迷宫的地狱变相,那些残暴血腥的壁画即便是成年人都会为之战栗,难怪她失去了声音。然而到了生死关头,她竟讲出那么铿锵有力的话,震住了卫慕谅,也打动了他。为了救这孩子,他引来雷景行,却断送了主人性命,从此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银喜走上复仇之路。是他造下的孽,却从没在精神上帮银喜分担哪怕一点儿,总是以清高的姿态对她,甚至在她陷进恶德之牢时打算一走了之……他从来没有这样透彻地看穿自己的伪善。

  多年后与观音奴重逢,没藏空发现,童年的恐怖遭遇并没有让她的心变得压抑或扭曲。她并不迟钝,甚至比一般人都敏感,所有的创伤却像蒙在玉器上的尘埃一样,拂去以后,玉质依然美好光润。反观自己,以秘戒盟誓的受害者自居,继而毫无内疚地加害别人,以至背负一身罪孽。作为一名失败的修行者,想到世上还有观音奴这样的姑娘,他在庆幸之余,油然生出一丝嫉妒,实在是昂藏男儿不如她啊。

  没藏空望着恶德之墙,一边自省一边忏悔。他清晰地看到了虚伪之墙的隐画,嫉妒之墙的隐画也一闪而过,虽然只有一刹那,亦足以让他找出机关。他看了良久,墙上再无动静,心想:“这就是天意么?找不到开启贪婪之墙和恐惧之墙的机关,我的罪孽里又添了四条性命,不知几生几世才还得起。”

  这一摔,便从灵府大阵的幻境中挣了出来。沈皓岩如梦初醒,晃亮了火折子打量周遭,却好像掉进了一个更大的噩梦。原来这大网张在洄风洞的又一口竖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般没着没落地悬着,正仿佛嫉妒之苦。

  火光映着雪白的洞壁,有一面竟覆满了红流石。那流石的颜色和形态类似灼热的一股股岩浆,极瑰丽极壮观,瀑布一般从洞壁上漫过,仿佛就要泼到网上来。银喜转眼望到,吓得呆了,半晌才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沈皓岩并不理会银喜,仰着头打量洞壁,见这素白岩石隐约泛着珍珠光泽,与那八角形厅堂同质,拿匕首划去,当的一声被荡开来,擦出一溜火花,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看来没法儿借匕首攀到洞顶。他也不惊慌,看准落点,解开腕上的驭风索用力抛去,贯注了真力的软索在空中绷得笔直,陨铁钩牢牢地卡在了一道细缝中。沈皓岩用力拽了拽,感觉无虞,正准备腾身而起,银喜却拉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请带我一起走。”

  沈皓岩不懂党项话,却也猜出了大致意思,冷冷地道:“若不是你和那和尚捣鬼,我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我要找夜来去了,你就在这儿凉快着吧。”

  银喜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拒绝之意,而且还听懂了一个词儿,就是这男子时常挂在嘴边的“夜来”,唤的是令没藏空露出笑容的那位姑娘。愤怒压住了独留洞穴的恐惧,银喜缩回手,心想:“该死,该死,我怎么会去求她的情郎?现在自取其辱也是活该。”

  沈皓岩有驭风索之助,攀得还算顺手,数十个起落后,已靠近暴室。狂风从他顶上呼啸而过,若再靠近便会被卷走。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挂在壁上等着,两只手臂先酸再麻,到后来已经不像自己的手臂。也不知等了多久,那风终于呼啸着走了,他探头一瞧,顿时傻眼,刚攀上来时还隐约透着微光的石门已经关闭。他试着开启石门,哪里能撼动分毫?沈皓岩灰心兼脱力,竟又掉了下去。

  银喜愣愣地看着沈皓岩手中火折子的光忽明忽灭,终于不见,只剩自己一个陷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点实在的东西都摸不着,有的只是虚无和空寂。洞穴的凉意一点点钻进她的骨头缝,冷也就罢了,感到背上凉飕飕的真有什么爬过,她不禁惊跳起来,其实就在网里挣扎了一下。银喜闭着眼,咬着牙,伸手在后颈一摸,满把的冰凉滑腻,却是洞壁渗下来的水。

  银喜起初还盼着没藏空会来救自己,等的时间越长便越没把握。毕竟平日用秘戒辖制他,逼他干了许多不情愿的事情,能就此解脱,他该求之不得吧,她绝望地想。

  就在银喜愁肠百结、心伤欲死时,一个黑乎乎的重物从空中坠落,直直地撞到网上。银喜不会武功,目力平平,在这黑咕隆咚的地底等于瞎子,在那重物快撞上来时才听见风声,赶紧往旁边一缩,险险地让了过去。

  黑暗中有人轻咳两声,微微动了动。银喜拔下夜明珠钗,大着胆子凑过去照了一下,影影绰绰地照出一张俊逸出色的面孔,却是沈皓岩。银喜呆了一下,将珠钗插回头上,放声大笑。那笑声似大珠小珠溅落玉盘,滴溜溜地满盘乱转,一时竟停它不住。无论这男子如何傲慢可恨,他掉回网中的这一刻,她真的很欢喜,有人陪着自己不幸,总比独个儿好。

  沈皓岩功败垂成,本就满怀恼恨,听到这不加掩饰的笑声,怒气越发涌上来,狠狠瞪着面前的放肆女子,却见她鬓边的发钗上镶了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在暗黑的地底发出柔和的光芒,映着她艳丽的容颜,像唐朝画师绘在深色锦上的浅色花,艳而不媚,丽而不妖,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好年华足风流。

  银喜与他近在咫尺,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惊艳。不知怎的,她竟生出种奇异的欢喜,像小虫一样酥酥麻麻地爬过心头,爬着爬着还会咬上两口,在细碎的、尖利的痛里透出欢喜来。

  “那个叫夜来或观音奴的姑娘,若知道自己的情郎这样望着我,会是什么表情呢?真想看看啊。”这么想着,银喜像一朵真正的花儿一样绽放了。到哪里去找这样鲜活生动的眼睛,这样鲜艳饱满的嘴唇呢?沈皓岩被蛊惑了,情不自禁地迎上去,触到了银喜的唇,她却于此刻把头往后一仰,轻轻笑了起来。银喜笑得很刻意,连眼角眉梢都是轻蔑,只怕他看不出来。

  沈皓岩清醒过来,深陷地底的忧愤加上方才的羞辱,令他腾地烧红了脸,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意开始在血管中飞蹿。他突然扑上去掐着她细嫩的脖子,狠狠地道:“去死吧,妖女。”

  银喜感到沈皓岩的手越收越紧,模糊地想:“空,你还不来么?我这就死啦。”沈皓岩却在紧要关头罢了手,将银喜抛到大网一角,再不看她一眼。

  沈皓岩的性子打小儿起就霸道、暴戾,修习家传的熏风之功后收敛了很多,随着年岁渐长城府渐深,还有一干拍马屁的赞他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他亦以此自诩,今日却被银喜激出了本性。方才的摩擦令他消了心底的怒火,这会儿安静下来,各式各样的念头都冒了出来。他甚至想到,若就此死去,夜来会不会一直等他?会不会与别的男子终老?只是这么想一想,他都有种恨海难平的不甘心。

  沈皓岩与银喜各怀心事,各处一隅,再不搭理对方。过了良久,没藏空终于打开嫉妒之门,腰缚长绳下到洞中救了二人。空环着银喜的腰向上攀援,银喜则像丝萝附乔木一般抱着他。火光微弱,她只能模糊地辨出空的轮廓,却觉得他跟天神一样英武。她心中装满了欢喜,溢出的却是悲伤:“真希望这洞跟天一样高,我们永远都攀不上。真希望这一刻有一生那么长,就这么欢喜,就这么死掉。”

  上到暴室,沈皓岩暗暗奇怪,和尚还是和尚,却说不清是哪儿变了,面上竟隐隐有一层宝光流转。沈皓岩暗地里嗤了一声,想自己莫不是在黑暗中呆得太久,连带眼睛也跟着花了,问和尚道:“夜来他们呢?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