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2章

  “庄公好武,所选的殉葬之人都是勇士,你这幅单薄的身板可冒充不了。展季——”臧文仲拖长声音叫出少年的名字,示意礼官将少年脖子上的白绫撤去,不动声色地问:“展雄呢?”

  “他走了。”名叫展季的少年轻声回答,虽然惊异于臧文仲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却显然不想解释太多。

  “所以你就顶替他来送死?”臧文仲冷冷一笑,“早就听说前司空展无骇遗下的两个孤儿兄友弟恭,今日方知只对了一半。你固然为你弟弟不惜一死,他却一走了之,也太可耻了些。”

  “他不知道我会来。”展季垂下眼睛回答,说实话,他无法揣测权倾朝野的上卿臧文仲在识破自己的身份后,将会如何处置此事。

  臧文仲盯着展季,目光闪烁,下一刻,他对墓道中其余人等吩咐:“你们都退下,这名冒名人牲的去留,我要询问先君庄公的意思。”

  礼官们清楚臧文仲的势力,都识趣地回避开去。臧文仲亲自解开展季身上的绑缚,将他从陪葬坑中扶起,微微笑道:“实话告诉我,你想不想死?”

  “不想。”展季咬了咬嘴唇,诚实地回答。

  “我可以救你。”臧文仲望了望其余几个被黄土掩埋的陪葬坑,“只要你发誓做我的家臣,对我效忠。”

  “展家的祖上是公子展,因此展季也算是鲁国宗室,没法做大夫的家臣。”展季显然意识到自己拒绝臧文仲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却依然苍白着脸说下去,“就算要宣誓效忠,也只能对鲁国效忠。”

  臧文仲没有料到在死亡面前如此羸弱的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心中一震,正色道:“是我失言了。我只是向来听说你勤勉好学名声,不忍心让展司空的遗孤死于殉葬罢了。”说到这里,他叹息着指了指通往外部的墓道,“你走吧。公子申很快就会即位,我会请求他赦免你和你弟弟的罪名。”

  原来臧文仲心里也是反对殉葬的啊。少年展季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盯着面前的大人物,仿佛在质疑他为何不挺身而出,以他的力量救助所有的殉葬者。可是为官者深藏不露的神色很快让他放弃地垂下眼,深深一礼,转身朝墓室外而去。

  “这个少年,恐怕不容易收服呢。”臧文仲盯着展季的背影,唇边笑意渐渐冷却。然而现在鲁国内乱未止,自己扶植的新君公子申根基未稳,当务之急便是多多笼络宗室后裔和才干之士。展家兄弟虽然年少,然而一文一武的才能早已名动都城,若能收归己用,自然比让他们变成殉葬坑里的枯骨有用得多。

  有了上卿臧文仲的许可,展季走出墓室后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事实上,少年的心神还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中忐忑不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幽深的梦魇,模糊不清,却又充斥着实实在在的恐怖压迫。他双手紧紧地在袖中互相掐紧,僵直着身体往前方一路走去,惊异于自己居然没有迷路。

  一直到走出了隔绝阴阳的高大围墙,将那张着大口的巨大坟墓抛在身后,展季才确定自己果真逃出了生天。他的眼睛盯着树丛上自由跳跃的鸟雀,双腿一软跌倒在泥土里。

  头上沉重的玉冠滑落下来,滑稽地半挂在散落的发髻上,他却没有伸手去扶上一扶。此刻他早已没有心力去顾及自己的形象,只是像从猛兽利齿下逃跑到脱力的兔子,伏倒在草丛里一阵阵地发抖。遍体涌出的冷汗湿透了他丝织的白袍,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想用双手将自己支撑起来都不能做到。

  额头上的冷汗流下来糊住了视线,他闭上眼睛安静地伏在地上,听着自己的心脏擂鼓般地震颤着身下的大地。这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击破了少年一向自诩的淡静稳重,让他如同魇住一般无法动弹。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弟弟不曾遭受死亡的绝境。

  弟弟展雄一向是父亲生前的骄傲,也是他的骄傲——聪颖、俊美、强健,思维敏捷,精力过人,有着一呼百应的天才领导力。有时候他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如果鲁国能够有一位中兴之主,就应该是像弟弟这样的人。哪怕家道随着父亲的死亡而衰落,弟弟也应该拥有一个辉煌的人生,绝不该因为老国君一时的妄念而断送性命。

  此刻,弟弟平安无恙,自己也侥幸存活,这样的结果已是上天的恩赐。想到这里,展季微笑起来,全身的力气也慢慢恢复,他缓缓爬起身,走回了暮色掩映中的都城曲阜。

  是究是图

  鲁僖公六年八月,鲁国国君姬申与齐国即墨公主订立婚约。根据当时的礼制,公室婚姻应履行纳彩、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的程序,称为“六礼”。其中“亲迎”之礼指新郎在傧相陪伴下亲自前往女家迎娶新娘,可是对于新郎是一国之君的情况,只能从权由男傧相代替新郎前往。而这个充当男傧相的鲁国使臣,便是展季。

  这是展季仕宦生涯中的第一项任务。过去的五年中,他不过是鲁国国库秋廪中一个小小的廪守,就算有人因为他出色的才名向鲁僖公推荐他做官,也被上卿臧文仲以“迂直难驯”的理由拒绝了。直到一个月前,展季因为当面指斥臧文仲祭祀海鸟祈福免灾的愚蠢做法,才得到了鲁僖公姬申的重视。

  “原来你的志向,是成为掌管鲁国律法的士师啊。”鲁国的国君看着一向老谋深算的臧文仲被这个年轻人驳得哑口无言,饶有兴趣地对展季道,“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寡人就任命你做士师。”

  展季证明了这一点。当鲁国的迎亲队伍抵达齐国都城临淄后,他的学识与风度很快博得了齐孝公姜昭的赏识。堂堂的齐国国君甚至和旁人一样,用“季子”二字来尊称这位年轻的使臣。

  “寡人这个妹妹从小娇生惯养,还望季子转达鲁国国君,请他多多怜爱。”临行之前,姜昭抹着眼泪叮嘱展季。

  展季知道自齐桓公姜小白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君位斗得你死我活,因此对于齐孝公姜昭而言,即墨公主几乎寄托了他全部的亲情,当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国君放心,公主此去便是我鲁国的君夫人,展季这一路上定会尽心服侍。”

  由于齐国赠送了一百五十名奴隶作为公主的陪嫁,展季带领的迎亲队伍在回转时足足扩大了一倍有余。展季手持挂着白牦的节杖,带着随侍的奴隶乐土走在队伍最前面,而即墨公主的马车则被众多侍卫和奴隶簇拥在队伍的中心。

  走了一会,即墨公主身边的侍女便前来求见展季,说是公主旅途无聊,希望有人能给她解说沿途风物。

  展季四下望望,知道这个请求唯有自己才能办到,便催马走到即墨公主所乘的马车旁,隔着车帘道:“公主想听什么,臣必定知无不言。”

  “随便说说什么就好,坐这么久的车都快把人闷死了。”一个娇慵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清脆悦耳,如同玉璜相击。齐国姜氏的女子向来以高挑美貌闻名天下,展季虽然不曾见过即墨公主的模样,单从这声音就听出了这个尊贵少女的活泼天性。

  “是。”展季应了一声,微笑道,“那臣就从鲁国立国的传说开始讲起吧。从前有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叫做姜嫄,有一天她在郊外游玩,看到一个巨大的脚印,足足有一丈长短。姜嫄好奇心起,迈步踏上了这个大脚印,于是身体就奇怪地震动了一下。”

  “后来呢?”车厢里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姜嫄回到家中,惊讶地发现自己就此有了身孕。”展季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因为害怕被人讥笑未婚生子,姜嫄把孩子扔进了树林里,没想到虎豹不仅没有伤害婴儿,还自动护卫在他的身边。于是姜嫄把孩子扔进了河水里,游鱼便成群结队地把孩子托出了水面。姜嫄于是知道这个孩子是天帝之子,有神灵佑护,终于把他抱回去抚养,给他取名字叫做‘弃’。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司掌了人间百谷,教授百姓种植黍稻,深受爱戴,终于成了天下之主,名号‘后稷’,他就是鲁国公室姬姓的始祖……”

  一路上,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车帘里的影子也听得入了神,再也不曾抱怨路途的单调辛苦。甚至在一个黄昏,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不顾侍女的阻拦,悄悄将车厢的窗帘掀开了一丝缝隙。

  她看到了马上的那个人。他迎着落日,端坐在马上,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面容落在日光里,有些模糊,虽然看不清眉眼,却让她体会到像他声音一样的温和淡然,仿佛一泓山涧的泉水,细流无声,却深深地沁入了她的心田。

  感觉到车厢内的动静,原本还在讲故事的展季回过了头,却蓦地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眼眸。当他意识到这便是即墨公主时,立时窘迫地住了口,而车帘里的人更是低低地“呀”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放下车帘,只觉一颗心就如同那车帘一样,晃晃荡荡不能平静。

  这天,他们来到了泰山脚下的山谷中,鲁国都城已在不远。

  “泰山是齐鲁两国的分界,也是天下景仰的神圣之地。”虽然连日的风尘让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展季仍然尽职地为即墨公主解说道,“我们鲁国有诗歌描述祖国的疆界:‘泰山岩岩,鲁邦所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