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陈祖基>第26章

  夏观风高兴地站起来让座,笑呵呵地打趣说:"怪不得昨儿晚上连连地烛报双蕊,今天来的尽是稀客、贵宾。我说老哥哥呀,每次你来巢湖总是那么鬼鬼祟祟的,见不着凤头也抓不着凤尾。当心,总有一天叫我把你当贼逮着。"上官彤跳上椅子一蹲,说:"我看你和这两位谈得好起劲,这倒也是我想要听听的,所以不来打断你的兴头。"他回过头去对俞姑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罗刹女俞姑吧?"

  俞姑已从姬澄口中知道这位老人的底细,慌忙站起来:"从家师那里常常听说,上官老英雄以无人可及的高超技艺,剪凶顽,济危困,玩世事于股掌之上,世称怪侠。忆雯早想拜谒,恳求教益。但老英雄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宛如神龙之现首不现尾,不想今晚能在巢湖边不期而遇,得睹世外高人之仙颜,实在太幸运了。""坐下,坐下!我这老头儿最怕人家对我客气,还是像夏老头儿那样想把我当贼逮,我倒听着舒服。"他在竹桶中取出一瓶酒,就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喝够了方说:"这叫'硬挨上门自搬凳,不告而来自带酒'。难道说这是你夏府上对我的特别招待?"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上官彤从东边的椅子上,一下跃到俞姑身边的木墩上樽下,动感情地说:"我和你师尊法空大师有二十多年未晤面了。这几年来,铜驼荆棘,马乱兵荒,故人相见确非易事。她才真个是以出世为入世,形空而实不空的世外高人哩!"提到法空大师,俞姑尊重地又从座位上肃然站立起来回话。

  姬澄问:"师祖,你不是说在太湖商家等我们吗?怎么那么快又来到这里了呢?"上官彤顿了下足说:"嗨!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这话可真不假,想不到那太湖商家……

  真是的,一言难尽。"

  原来这位古道热肠的老人匆匆离了"清凤阁",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星夜赶赴太湖,不想扑了个空。不仅柳荫崖不在,连主人商玉琪和解骊珠亦都不知何往。哪怕上官彤旁敲侧击地问了再问,但商家的人来个一问三不知,这倒弄得上官彤也无可奈何了。这个怪叟的脾气是要"打破砂罐问到底",不弄清情由决不肯罢休的。他名为告辞离开,实际上却隐匿在正厅上的"填迅堂"匾额后面。经过几度周折,终于探明了商玉琪是陪同解骊珠去商家一个什么恩人家里排解恩恩怨怨的事情去了。上官彤心头怦地一跳,这正与他那晚在"清风阁"偷听到的片言只语吻合了。他们是解决什么恩怨事儿呢?商家的恩人又能是谁?这和解骊诛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去了上天峰吗?住在上天峰的姜剑川的师父真会是解家的仇人吗?这些,连韬略满腹的上官彤一时也难推断。他想立即动身去上天峰看看,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一来,拿不稳商、解两人是否真的去了上天峰;二来,也无法吃准上天峰的头领真的就是风陵渡拦击的紫脸老者。去上天峰一探虚实,不但要有一番周旋,也很费点儿时日,徒劳往返,会误事不浅,倒不如也去趟巢湖,从夏观风处问明究竟再决定动向。正好这时,俞姑和姬澄在湖边得遇夏观风,他也悄悄地跟来了,在屋房上听了个明白。

  "啊约,不好!"姬澄跳了起来。"柳兄去向不明,解姑娘若是真的去了上天峰,岂不是送入虎口吗?那姓商的小子他怎么搞的?这个姓林的怎么会成了他们商家的恩人?"俞姑也坐不住了,她说:"咱们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赶去上天峰,兵贵神速,否则会夜长梦多的。"

  只有上官彤,他还是神态自若地蹲在那里,不理会别人火烧火燎的性急情绪,而是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态对夏观风说:"我说夏老头儿,俗话说:寒夜客来茶当酒,没酒也总得给碗茶喝喝吧,我来了老半晌啦,唇焦舌于的,怎么连点儿暖肚的东西也不给?我这竹桶里头花色再多,带的酒可就只有那么半瓶子!"

  夏观风歉意地说:"啊哟哟!你看我尽顾着说话,把我的老哥哥搁在风里吹干,肚里饿瘪了,巢湖虽小,可有你吃的、喝的。请稍待,一会儿就送来。"夏观风也不去惊动家人,反正一切都现成。稍稍加温,又是一桌。他笑着招呼说:"虽然有人说淮南人穷地瘠,可到了我这里,还是能让你们醉倒的。"一番谦让,上官彤也老实不客气地蹲在上首,夏观风下首作陪。

  俞姑和姬澄会意地对视一下,晓得这位老前辈胸中必有城府。果然,上官彤杯酒方下肚,就开腔了:"俞女侠所虑极是,不过俗话说得好:'性急不能喝热粥,跑马难于观鲜花。'凡事得从长计议。照我看来,林霄汉在上天峰苦心经营多年,那个山头决不会是易闯之地。特别是风陵渡之后,解姑娘真要是上了山,这老儿肯定会想到有人要去找他的麻烦,定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范森严。再说,林霄汉确实是个有能耐的人,手下又颇多高手。凭我在'清风阁'见到的那几个,就端的不凡。虽然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我怎么能让你们两位去蹈虎穴呢?当然,上天峰必得有人前去一探虚实,这人就是老头儿我。我有'清风阁'姜剑川之约,可以大摇大摆地前去,他们还得吹吹打打地接我。待我探知真情、与虚实以后,到时候我再下山相约,咱们一同前去闹它个天翻地覆。夏老头儿,别尽点头晃脑地不作声,你看我这出戏这个唱法是行还是不行?",说完,他又没事似地饮酒吃菜。

  夏观风沉思一下说:"既然有'清风阁'那一节,你老哥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的。不过我又想到了姬九常那一边,他那龙形乾坤手可是非比寻常!他要是厕身于林霄汉他们中间,不仅使上天峰如虎添翼,还会伤了咱们几个老哥儿的和气,更犯不着和他去闹个两败俱伤。要是有人上河南榆厢铺走一遭……"

  说着,他把眼光移到了姬澄身上。

  姬澄想,夏观风还不知道他早就离家出走的那回事,所以他把眼光注视着自己是有道理的---至亲者莫若父子嘛。

  他正为难,俞姑接上来说:"夏老前辈所言甚当。依我想来,九常哥还是个明是非、知礼义的人。我看,这事就交给我跟小澄子去办吧。"她扼要地把姬澄愤而离家在槐花集狩猎等事对夏观风讲了一遍,又说:"为了小澄子,我本来就想去一趟河南,这回正巧。那姬九常也曾在我师伯裴一鹤那里受过教益,家师亦颇器重他的武功。当年我和他还相处过一个时期,交谊不算浅。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官老英雄,你看我们河南之行怎么样呢?"上官彤点点头:"好,好!正合我意。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准定就这么分头行事吧。

  "

  夏观风说:"眼看已经寅卯时分了,大家都该去歇息歇息了吧。"上官彤乒乒乓乓地把桌上的菜肴尽往竹筒里倒,说:"我可是说走就走了,这些东西,你们反正吃不了,留着我在路上受用吧,夏老头儿,叨扰你了,要是你下回准备得更丰盛一些,我一准多来几趟。随又回头对俞姑说:"九江地面上碰头,恕我先走一步了。"说完,他把竹筒一拎,双脚一弓一拧,弯腰一耸,人早已到了屋外,转瞬不知所往。

  夏观风叹息说:"这位老哥,已经年逾古稀,还是这样毫不含糊的老脾气,观风相形见拙,惭愧,惭愧!"

  夏观风整理被褥,招呼两人睡下,自己也进书房小憩。俞姑和姬澄连日熬夜,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第二天,俞姑和姬澄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夏观风引家里人和他俩相见,又设宴款待,酒毕席散,两人要告辞动身,夏观风再三挽留,但两人行意已决。夏观风见实在留不住,就为他们准备了充足的干粮,并送到村口桥头。

  他感慨地对俞姑说:"此间琐事缠身,观风一时还不便随行,不过我希望能与俞女侠再度相见于上天峰。"

  俞姑表示体谅地说:"得老前辈指点,迷雾廓清,解家已经感恩不尽了。到时侯,我一定陪同骊珠姑娘再来巢湖登门叩谢。请留尊步,后会有期!

  两人走了一程,回过头去,呈淡红色的黄昏落日渐渐沉入湖底,村头炊烟四起,和着薄薄的晚雾缭缭绕绕。那横在溪头的小桥,此时却若隐若现,好似在虚空里升腾,幽深,扑朔,令人朦朦胧胧,宛若蜃楼海市。浮动的烟雾使那小桥虽静如动,虚无缥缈。那跨虹小桥又使烟雾化动为静,像一道悬挂着的轻纱帏幔。从恍惚中望去,夏观风还恋恋地伫立桥上频频挥手。姬澄也报之以招手高呼:"回去吧,夏爷爷,您老多多保重!"激情的声浪在苍茫的幕色中回荡……  上官彤离安徽迤逦南下,一日,已抵离上天峰不远的望城岗。这个地方是当地方圆百里的大集镇,万商云集,房廓鳞次栉比。望城岗有一个特点,几乎是五步一茶馆,十步一酒楼,可见其繁荣热闹。

  上官彤准备大大方方地上山拜客,所以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他寄宿的"祥云客栈"倒也有点儿气派,他要了个中等房间住下。一壶浓茶下肚,禁不住暗自失笑: 自己活了偌大的一把年纪了,开店住客栈倒还是屈指可数的哩。

  这段时期里,他仗着两条腿接连地奔波,行程不下数千里,现在停了下来,却惑到有点儿疲怠了:"唉!年岁不饶人哪!"想到明天进上天峰决不会是个轻松的差使,要早点儿歇息了。

  他结踟趺坐,肩平肘垂,目若垂帘,凝神息气,外形静知处子,内气功如灵狮,吞吐数息,渐渐地入静了。

  猛古丁地,街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是惊慌失措的叫喊,是恐惧逃遁的狂呼,杂沓的脚步声"踢踢挞挞",匆促的关门声"劈劈啪啪"。上官彤不禁诧异,他推门走了出来,见店小二已把客栈的大门紧紧关闭,惊慌失措的一副样子,嘴唇发白,牙齿"格格"地碰撞。一问原故,是附近村庄上有一头疯牛,刚才顶坍铁栏栅,现朝镇上横冲直撞而来。那牛疯劲发作时,不亚于一头出山猛虎,力大无穷,野蛮异常。一路而来也不知撞倒撞伤了多少人,还在街头狂突,上首彤要小二打开墙门,让他去看个究竟。

  那小二打恭作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老爷子,这可不是看戏赶会,要出人命的!"上官彤哈哈一笑说:"我活了七十多岁,还没见过什么叫疯牛,倒要见识见识。"小二想拦阻己经来不及,上官彤自己强开了门,踱着破鞋,"挞啦啦,挞啦啦"地走向街心。那些奔逃的人出于好心,一个劲儿地招呼:"老伯伯,危险!快躲进屋里去!来了,疯牛过来了!"上官彤不去理会,往街心一站,右手仍提着那只竹桶。

  这是一头硕大无朋的疯牛!它低着头往前冲,头尾成一直线,那对牛角又长又尖,像装着两柄锋利无比的钢刀;四蹄蹦跳腾空,其势如山崩落石。近了,近了,它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浪已冲到上官彤的胸前。那些躲在屋内从铺板缝隙中,或楼头窗户里窥视的人,都为这老头儿捏一把汗,激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从口腔里蹦了出来。上官彤却不慌不忙,把右手的竹桶往空中一抛,手掌左右一挥,随即向前一推。说来也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手掌并没有击到疯牛身上,那牛却往后倒退数步,发出一声"呼噜"的闷叫,趵了一趵,直楞楞地倒翻在地上,四条腿抖动了几下,就动弹不得了。再说那竹桶徐徐落下来,上官彤正好伸手接住。

  他若无其事地正要回身进客栈,顷刻间,欢呼的人群像潮水般涌聚拢来,看希奇的看希奇,道谢的道谢。可是一个农夫模样的壮汉连哭带叫地奔过来,一把抓住了上官彤,没命地嚷:"赔我的牛,赔我的牛,快赔我的牛!"

  上官彤感到突然,他站定了脚步,手指一弹说:"好罗!这疯牛倒有主儿出来认账了。"那人纠缠不休地要上官彤赔牛,他说:"这是我家唯一的家当,那牛并不是发疯,而是发情,发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可于起活儿来一头顶仨,耕地种田全仗着它。这下我全完了,叫我一家靠什么吃饭?赔我的牛,赔我的牛!"说罢,痛哭流涕不止。

  边上有人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人好没道理!那牛疯也罢,发情也得,反正已经撞伤了好多人,满街满镇人心惶惶,闹得大家连生意都做不成,要不是这位老伯,还不知该惹出多大的祸殃来哩!你还死乞白赖地要他赔牛,叫我们看着也气愤。"上官彤在竹桶里捣了把东西,往嘴里一塞,边嚼边说:"俗话说:风马牛不相及,可你那头发了风情的牛偏让我给撞上了。唉!看你又哭又闹的,倒也可怜,得,你去拿把刀来,我帮你宰了卖牛肉,白干活儿,不吃不拿,这总说得过去了吧!"那人还囔着:"我要活牛!我要活牛!"

  上官彤说:"好,好,好,别吵嚷了,我老虽老,还有把力气,你把我拖了去驾辕,一天三顿照喂草料,怎么样?"这话把围观者都逗乐了,连那纠缠着要赔牛的人也呆了呆。

  正在不可开交处,从人群中挤出个人来,掌心托着一锭纹银说:"他老人家为民除害,你也别蛮来了,这里有纹银十两,足够你买条壮牛的,拿去吧!"那壮汉正待要接,上官彤头也不回地把那人的手一推:"不要在人面前扮什么阔佬,瘌痢放火瘌痢收,我自有我的法儿。"

  天南怪叟排开人群,大步来到那牛的边上,一声:"闪开了!"一把拽起牛的尾巴,轻快地倒提起来,他把疯牛上上下下地甩来甩去,竟像抛动一个轻巧的弹丸,刷地往空一掷,那牛飞上了半天,又倒坍似地猛撞下来,人们惊呼着竞相躲闪。待牛将及地面时,上官彤一个下马蹲,在牛的腹背处"嘭"地一拍,扶着牛稳稳站定,那牛又"呼噜、呼噜"叫起来。说来奇怪,这回它一点也不疯了,乖乖地摆动着小尾巴。上官彤把牛鼻绳往那壮汉手中一递说:"赔你条活牛行了吧?快牵走,快牵走!下回留神,闯了祸把你宰了也赔不起。"原来刚才上官彤只是把牛震昏罢了。

  集镇上万人空巷,都来看这奇迹。可他们想寻那老头儿时---上哪儿去找?上官彤早己猫着腰,一溜烟儿地潜回了"祥云客栈"。

  只有刚才取出十两纹银的那个人,紧跟在后面。上官彤怕人纠缠,进了房正要关门,那人的脚已经跨入,恭恭敬敬地作揖:"老前辈别来安康。"上官彤眯起眼睛瞅了瞅,扬声大笑:"辨声音,你就是方才那位扮阔佬的,难为你,难为你,排难解纷,很有点儿鲁仲连的遗风。咦!---"上官彤把他扶起来:"原来是你,钻天鹞子朱崇义!"

  那人说:"老前辈端的好记性!只在'清风阁'短暂一会,就把贱名记下了。分别以来,崇义无日不在思念你老人家,请问老前辈,此番来到洪都地面,敢莫是应姜剑川兄上天峰之邀?"

  上官彤点了点头,朱崇义接着说:"请稍待,崇义去去就来。"不一刻,跟在朱崇义后面的店小二发来一桌洒菜,朱崇义拱手说:"此间是小地方,办不到美酒佳肴,不成敬意,只供你老人家消渴解闷。"

  (注:鲁忡连:战国时齐国人,善于计谋策划,常常周游列国,排难解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