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王侯归来时>第64章 她越不想去回忆,自身的本能……

  上阳谷自古便是兵家要地, 易守难攻,千百年来葬身过数不清的名将和兵卒。

  他们埋伏在谷地两侧的树梢间,注视着其中灯火寥寥的营帐和守卫时, 怎么也未料到在更远更深更暗之处, 另有难以计数的视线正赤/裸裸地打量着这些初生牛犊的少年。

  观亭月的手在夜色中高高抬起。

  周遭的人们随之屏住呼吸,皆等着她一声令下。

  正当两班值守换防的空隙, 那只修长白皙的臂膀狠狠一斩——

  潜藏在草木林间的几道黑影离弦而出。

  营帐外落单的三名兵卒悄无声息地被拧断了脖颈,随后,近前燃起大火,两簇鸣镝炸上了夜空。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可以说是有条不紊,毫无错漏。

  “第一小队!跟紧我!”

  她纵马自灌木内跃跳落地,亮出长柄刀,头也不回地冲入敌方营地。

  论胆识, 论气魄, 从观将军府走出的兵素来是不输旁人的。

  那日是个很好的天气。

  无风无雨,却浓云密布, 没有月亮的夜掩盖了他们的行踪,干燥的大地让火势得以迅速蔓延。

  倘若不是……倘若不是敌我悬殊。

  大奕将来顶梁的将士们, 未必会输得那样凄惨。

  当观亭月破开第一层巡夜的守卫,就已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约定好的第二声爆炸并没如约响起,而中军帐周围的兵卒数量, 也与斥候所说的十几人大相径庭。

  她悍不畏死地冲杀在血海腥红之中, 只觉四处的敌军竟越杀越多,眼看着主将的营帐就在咫尺间,半柱香过去了,自己竟未能寸进分毫, 反而却有退后的趋势。

  忽然,一声熟悉的惨叫自身侧传来。

  她猛然回过头,看见一个同袍将士被一杆锋锐的长/枪挑到马下,枪锋径直穿透了对方年轻的肩胛,染着鲜血裸露在后背上。

  枪刃映照着火把跳跃的光,刺目而真实。

  “大小姐!”有人抹了一把满脸的血迹,惨烈地挨到她近前,“我们是不是被障眼法欺骗了?!”

  “根本就不止两百人啊!这里根本就不止两百人!……”

  少年冲她大声喊。

  有那么一瞬,观亭月像是失聪了一样怔在马背上。

  其实于别人看来,她只不过走了片刻神,然而对她自己而言,这片刻却犹如万年般长久。

  听不见厮杀声,也听不见怒吼声。

  一切的喧嚣只在耳畔化作吵杂的轰鸣,连四周拼杀的敌我双方,动作都无端慢了许多。

  就在此时,白晃晃的一缕光投到了她面颊处,冷冷地斜照在右眼上。

  ——是肖秦的枪戟。

  “撤!”

  观亭月骤然奋力地调转马头,在呼啸的刀光剑影里咆哮道,“快撤!”

  可是军营外那些藏在深山里的兵将早就倾巢而动,把唯一的出口堵得密不透风,势要将他们困死在内。

  她的刀刃在火光与黑夜交织间划出流动的鲜红颜色,臂膀上不知几时割裂的伤痕,正在往外淌血。

  但已没心思去在意了。

  观亭月的胸腔在当下汹涌地充斥着恐慌、悔恨和无限的自责。

  她听见那些撕心裂肺的哀嚎四处响起,就好似有利刃鲜血淋漓地刺在心口,使得血汗与泪水一并流过两颊。

  敌军的长刀横挡在自己面前,她手里的兵刃无暇他顾。

  就在这时,冷不防迎头一柄马槊当空而落。

  避无可避之际,古朴的乌金枪出现在了视野里,来者破开刀光,拼命又战栗地挡住槊锋的威势。

  那个模样略显稚嫩的男孩用颤抖嘶哑的嗓音朝她怒喊道:“大小姐,快跑啊!”

  “快跑啊!”桐舟扭头。

  观亭月的瞳孔蓦地放大了。

  她看到凛冽的寒光,闻得皮肉撕裂之声,嗅着浓郁的腥味,望见,少年举枪的双臂被齐齐砍下。

  殷红的液体从断口处奔涌如泉。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瞪着双眼,仿佛失去重心那样,往斜里摇晃着栽倒。

  而眨眼间,暴烈的马刀顷刻穿透了脖颈咽喉。

  那颗头颅与身体分离之处,锋芒宛如凝成了一线,一闪而过。

  滚烫的血落在她眉眼,鼻尖,红梅般的点点溅于胸前。

  “桐舟——”

  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观亭月忽然意识到自己听不见任何的声响了,天地万物,安静得异常诡异。

  目之所及皆是以命相搏的厮杀,被斩断双腿的战马;摔下马来,让大背刀捅穿的少年;流窜的箭矢刺破一个人的左眼,他面目狰狞地张口喊叫。

  近处,宗帮摁着穿出胸腹的几支箭镞,神色凶狠地替她阻拦妄图杀上前来的敌军。

  “大小姐,走啊!”

  “别管我们了,走啊!”

  所有年轻稚嫩的后备兵皆在为她开道。

  观亭月手脚冰凉发抖,麻木得仿若不被身体控制,只能凭着本能反应,疯狂地拍马往营外狂奔。

  她途经的路上,尸体遍地横陈,有士兵,有马匹……但大多数都是他们自己人。

  刚长成的少年仰面朝天躺在平地里,被剖开的胸口血肉模糊,他睁着惨白的双目轻轻抽搐,一只手努力抓着自己齐膝而断的腿。

  冷漠的半弦月是在此刻自云层后显露端倪的。

  清辉扫过的地方,落满了残忍的绝响。

  马蹄凌乱错踏,荒草于风中翻滚,仅剩不多的家将在数以千计的反贼叛军里苦苦挣扎。

  是我害的他们。

  这个念头在观亭月脑中浮现,此后便似生了根,肆无忌惮地抽枝发芽,不可抑制地疯长开去。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怎么全是些小孩子……”

  背后的肖秦语气鄙夷厌弃,“为首的那个不要杀,抓活的。”

  刮在耳侧的夜风活似要划破皮肉一样,她伏在战马上冲破了营口的栅栏,朝来路绝尘飞奔。

  而这匹坐骑隐约能与主人共情,感受到观亭月的慌乱,它也跟着无端哆嗦起来。

  谷地外的山道草木丛生,只有暗月照明的前方猝不及防地横起一条细小的绊马索,轻而易举地将已然方寸大乱的少女和她的玄马一并摞倒在地。

  观亭月是被甩出去的。

  狼狈又乏累地在草地里滚落许久才停下。

  她的脸埋于湿润清新的泥土间,满脑子空白,竟没有多少勇气直起身,整个胸腔,整个人皆透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消沉。

  突然,撕裂的痛楚猛地从头皮传来,有人拎着那一大把青丝将她自下而上狠狠地拽起。

  “哟。”对方的话音听着十分刺耳,“还是个女的!”

  火把摇曳的光瞬间亮在眼底,迫得人几乎抬不起眼皮。

  观亭月依稀能感觉到有不少人围聚在自己旁边,她视力浑浊,看什么都是朦胧模糊的影子,印象中只是一张,两张,许多张笑容下流的脸不住晃动。

  她被口音各异的污言秽语塞了一耳朵,但很奇怪,这刻居然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

  如果是放到平时,以她的暴脾气肯定是要大闹一回,让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而彼时的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空洞得如同一具缺少思想的皮囊。

  只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也好……

  一人捏住下巴,强硬地把她的头抬到火光能照清的地方,视线里生得歪瓜裂枣的嘴正卑劣地弯着弧度。

  他命令左右拿来什么东西,“把上回去黑市淘来的好东西给她试试。”

  男人的两指捏着一粒药丸,试图往其口里塞,然而这少女的骨头实在太倔强,无论如何也撬不开牙关。

  “妈的……”

  就是在这时,观亭月的目光倏地一冷,张嘴喷了对方一脸。

  她方才表现得过于心如死灰,这会儿骤然发难,搞得男子防不胜防。

  他连退了好几步,勃然大怒地骂了好几句脏。

  “臭婊/子!”

  “哥,你站远些。”

  不远处的矮小男人不知从手中的布袋内抓了一把什么玩意,当空就劈头盖脸地洒向观亭月。

  她正要躲避,斜里一声近乎扭曲的嗓音嘶吼着刺进来。

  只见一个黑影幽微闪烁,骤然往此处横冲直撞。

  那声音远远听着,只像是什么凶性未除的野兽。

  来者仍旧清瘦,形销骨立,哪怕养了这许多年也未能把他养胖,身形倒是越长越颀长,宛如一把笔直又坚韧的长/枪。

  燕山到底是个大男孩了,体格比及成年男子也不相上下,让他这样突如其来地狠狠一撞,摁着观亭月的两个士卒登时便松开了手。

  不明的白色细粉兜头飞扬。

  燕山不管不顾地挡在她面前,自然没来得及闭气,立刻呛得咽喉生疼。

  “咳咳咳……”

  观亭月手脚失去了束缚,头脑在这一刻瞬间恢复清醒。

  她双目一阵清明,余光瞥见角落里被擒来的军马,便一把扶住燕山,吹了个响亮的哨。

  那匹白马性子本就暴烈,三四个人才勉强拉稳,乍然闻得熟悉的哨音,狂躁地踢开周遭一干人等,嘶鸣着往他们俩跑来。

  趁着这短暂混乱的机会,观亭月捞起燕山跳上马背,愤恨又凄厉地喊了句:“驾!”

  冲出人群。

  *

  清冷的月华宛若染了血色,连山石树木也笼上一层不易擦肩的红。

  马蹄伴着风声,在山中异常清脆明晰。

  起初她还能听到身后紧追不舍的怒骂,渐渐地出了上阳谷,踏进那一地旷野,敌军的动静就缓缓的远了。

  白马是观林海送给宗帮的,以奖励他在考校中年年第一的好成绩。

  这是与自己那匹玄马不分伯仲的良驹,它如今出现在肖秦的兵将手底,也就意味着宗帮已经……

  观亭月不敢再细想下去,只任凭坐骑恣意放肆地往前奔跑。

  下半夜云开雾散,群星忽的闪耀在她头顶,宏大的天河长得看不到边际,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原地踏步。

  这附近就要到常德地界了,有驻军巡视,肖秦不会冒险深入。

  可她仍然没有要勒马的意思。

  说不清跑了多久,多远,又跑到了何时何地。

  白马终于疲惫不堪地放缓了脚步,总等不到背上的人喊停,它便自作主张地驻足,打了两个响鼻,表示自己累了。

  观亭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茫然环顾四周,那种瞬间安静的孤寂感将她重重淹没。

  这一刻,风声都显得格外诡谲,像有许多人在遍野里低低细语。

  她打了个冷战,呆呆地放开缰索,把意识不清的燕山拖下马,吃力地往前。

  近处有一间破旧的破木屋,或许是猎户、樵夫遗留的居所,大概荒废了许多年,门扉窗户无一完好,四面都在漏风。

  她一脚踹开门,将少年放在角落堆满的干草上,精疲力竭地背靠破窗,瘫坐在地。

  正对着的,即是张摇摇欲坠的蜘蛛网。

  山蛛从大网的一端窸窣爬到中央,沉默地盯着屋中的两个不速之客。

  厮杀的怒吼直至此时还盘踞在她身周,萦绕纠缠。

  这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而桐舟断臂折首的景象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记忆要让她永远铭刻,故而不住将当时的画面来回重复,周而复始地给她看。

  她越不想去回忆,自身的本能就越要让她回忆。

  “大小姐……”

  “大小姐,快跑啊……”

  “大小姐——”

  观亭月崩溃地捂住了耳朵,拼死抓着自己的发丝。

  那些惨烈的年轻躯体,那些到最后还让她“快跑”的人,一次又一次地闪烁在眼前,足够残忍地拷问她着的内心。

  观亭月透不过气来似的,用力揪住心口,她仰起头,爆发出一声嘶哑又凄厉的大喊。

  蛛网轻微颤抖。

  黯淡的月隐没到云团之后。

  荒野中,绿草静谧的浮动。

  她可能一生也无法原谅此时此刻的自己,一生都会在这个有毒的梦里自责遗恨。

  眼泪沿着冰冷的面颊冲刷过血污滑落至唇角,少女的牙正拼命咬着,筋肉一经战栗,泪水便重重的砸在衣襟上。

  不知是几时,观亭月才留意到旁边某个极其细弱的呻/吟。

  她目光呆滞良久,迷茫地往角落看去。

  “燕山?”

  倒在草堆里的少年头一次无暇回应她,瘦削的身体蜷缩成团,正不能自控的轻轻痉挛。

  观亭月伸手覆上他额间,登时摸到汗津津的大片湿意,炙热滚烫。

  “你发烧了?”

  她忙将他摆正,不太熟练地把脉。

  燕山的双眼显然已经很难对焦,神志恍惚地呢喃自语,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燕山,你听得见我说话吗?燕山?”

  观亭月拍了拍他脸颊,托起他脖颈想扶人起来喝点水,掌心却蓦地触及到些许粘稠温热的液体。

  夜里的微光投射在干草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是从燕山两耳中流出的。

  少年露在衣衫外的皮肤红得异常鲜明,哪怕是在如此昏暗的视线下,依然能瞧见鼓涨的经脉,热血沸腾着在四肢涌动。

  观亭月看着他手脚不时的抽搐,通红的颜色缓慢爬上了眼底,衬得那处鲜红欲滴。

  她看着看着,心情忽然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