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海晏>第70章

  接连一个月的大雪终于稍有停色,梅香处处,荡在略显萧条的长街上,别是一番景致。

  护国公府自十年前便门可罗雀,里面的下人更是少的可怜,除了看门的两个家奴之外,只有三五个伺候茶水和日常的女仆。

  这些年梁国英很少回来,基本只留梁骁一个人在府里,前些日子因为京畿殿卫兵反叛一事,赵玉锵至今都未将梁骁从地牢放出来,梁国英就这么一个儿子,却对此事比旁人更加淡定,事出至今从未开口在无极殿提起过任何有关梁骁的话,一时间竟让人不知这位帝国将军的心中在想着什么。

  武将的屋子向来是冰冷刻板的,梁国英也是一样,除却简单的一些陈设以外,可能只有床榻一旁那摆放灵位的琉璃架看起来分外贵重了。

  他用白色的手巾细细将拿在手中的灵位擦拭着,那历经十年已经微微有些褪色的棕黑木上,白色的字迹依旧清晰——

  “吾爱竞宁之灵位”。

  他一双满是厚茧的手细细的在前两个字不住的摩挲,一双冰冷的眸子逐渐柔和了起来。

  “将军,下面那人说是想见您一面。”

  家将在门口说着,梁国英置若罔闻般继续擦着手中的东西,直到那灵牌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之后,才转过头来问道:“他找我什么事?”

  家将道:“下面的人没说,只让属下带话给将军。”

  梁国英顿了顿,点头:“知道了,让他等着。”

  乌金西坠,洒在白地上,反照一片荧光。

  地牢之内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常年四季火把明亮,却怎么也照不透深长冰冷的甬道。

  沿着石阶往下,每隔十个阶梯便燃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梁国英一身银衣战甲垮剑缓缓走了下去,但见那五里长的深处,一人满身破碎棉衣,满头长发遮住了脸面,四肢被足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细的铁链锁的不得动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原本像是木乃伊一般的人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满是肮脏泥垢胡茬的脸,哑声说道:“三年不见,终于舍得回来了。”

  梁国英将剑从腰上卸了下来交给旁边看守的家将,随后盘膝与对面那人平视而坐,两人对视了半晌,他说:“许久不见了,清和。”

  清和一张脸早就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他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内长达十年之久,脸颊两侧深深凹陷,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往外凸着,虽是泛着死寂的冷光,却凶态毕露。

  常年不讲话,他的声带似乎早就坏了,嘶吼这低笑了两声,问:“我听说那狗皇帝死了,是不是?”

  梁国英一脸平淡道:“你的消息倒是挺快,不错,三日前刚刚入陵。”

  清和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丝诡异且丑陋的笑意,问:“这些年,你想必跟我一样过得生不如死吧师弟!如今那狗皇帝死了,你也就解脱了。”

  梁国英看着他,只说:“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不敢怨恨先帝。”

  “哈哈哈——师弟你果然没变!从前你我二人跟着老师学剑之时,你便是这么一个忠孝义全之人,哪怕师父一向偏爱于我,将他毕生剑术悉数传授于我,之于你来说,依旧不卑不亢,倒是比我更加孝顺......只是可惜了,我前些年一直怨恨于他,怨他帮你将我关在这不见天地的地牢之内,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从半年前我突然开始感激起他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国英静静的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师兄不妨说来听听。”

  清和扯了扯两条手臂,冰冷的铁器在潮湿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笑道:“在我说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你几个问题?”

  梁国英示意他问,清和说:“当年我北陆世子失踪之后,这些年可有寻到什么消息?”

  梁国英蹙眉,面色凝重,沉声道:“并无。”

  “好!”清和大笑,死水般沉寂的眼神一时间都跟着闪动了起来,“我再问你,当年我草原二王子殷平和小王子殷商羽倒底是被你杀了还是被你放走了?”

  梁国英说:“我并没有杀死殷平,至于你们的小王子,至今为止,我都未曾见过他。”

  “很好!”他继续放声大笑:“我草原殷氏一脉终究不可覆灭,梁国英,你等着,只要我北陆之王殷氏有一脉存活,那么我夜北的战歌就很快将会奏起,西汉!西汉等着死吧!等着死吧!”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咆哮嘶吼,整个人像是疯了一般死命的挣扎着四肢的铁器,周围一片杂乱,梁国英似乎不为所动,待清和兴奋至癫疯状态的时候,冷冷道:“倘若他们早就死了呢!”

  清和‘嚯’的一下站了起来,吼道:“不可能,我草原殷氏自有长生天庇佑,铁尔沁王在上,殷氏当永存大荒,黄金之血......对了,黄金之血!梁国英,你不要忘了,我殷氏的孩子们身上流淌着黄金之血!既是帝王之血,怎可轻易被毁灭,当年,你不是亲眼所见吗!”

  这话无疑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戳进中年将军的心窝,他一张脸遽然苍白,额间冷汗涔涔,看着眼前那摆动着四肢胡乱挣扎发狂的人,猛地一下从原地弹跳而起,而后‘咔’的一声,一双手死死的握住清和那干瘪粗糙的脖颈,喝道:“你说够了吗?!”

  仰头的动作使清和满头脏污的头发垂在后面,他一张脸此刻清晰的暴露在昏暗的烛火之下,异常可怖,梁国英手劲甚大,很快就将清和一张蜡黄的脸捏的通红,那人还在不要命的吼道:“你等着吧,北陆的战火即将燃烧,你们任何一个人,谁都别想逃脱......老师.....老师将我关在这里十年,我倒是感激他老人家,我能活着到现在,必是长生天让我亲眼看着,看着我殷氏是如何一步一步踏平你们这些畜生的血肉,看着这大荒是如何一片一片重新回归我北陆之王的脚下!梁国英,老师果然还是偏爱我啊......我倒是,有些可怜你呢。”

  “够了!”

  梁国英怒喝,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一般瞬间无力了起来,清和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立马将脖颈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继续吼道:“五百年了!铁尔沁王也该重生了,既然当年我殷氏没能被你们杀个干净,终有一天,有个殷氏的孩子会携着帝王之血踏平这万里山河!”

  他一双眼睛徒然死命的睁大,狂笑不止:“你听听,师弟,听见了吗?听见那外面铁蹄咆哮的声音了吗?那是夜北的战马,夜北的将士们!狮子的头颅还在紫荆旗下挂着呢!他没有一日不睁着眼睛在看着你们——江山不死,权力依旧!谁都无法阻挡,这,就是天命!”

  天色已经很黑了,梁国英出来的时候,寒风不要命的从他身上刮过,他忍不住抖了抖,一旁的家将忙说:“将军,快些进屋吧。”

  他不为所动的看了看惨兮兮的月亮,东方七颗排列紧密的星子清晰可见,中年男人忍不住伸出手背挡在眼前,透过指缝静静端详了半晌。

  他不懂什么星象,更不懂命格之说,但他依旧相信天命。

  十年前晏寄道曾亲口对他说过,这世上万千蜉蝣皆为宇宙浩瀚下一片渺茫,每一次轮回和重生都有相对的磁场在这广袤大地按照原本既定的轨迹缓缓转动,不论你多么伟大——人,终究是干不过天的。

  紫薇和破军的光芒已经很亮了,肉眼可察好似万把锐利的钢刀悬浮于古老的王域之上,乌云遮住了半边天,却也挡不住那耀眼的星光,寒风凌冽,中年将军终于忍不住缩回了手,低喃一句:“好多年没觉着有这么冷了......”

  小雪飘着,假山之旁的温泉池冒着薄烟般的白气,兰花栽种一旁开的甚好,亭子内的红泥小火炉上煨着一壶热酒,正咕嘟嘟的翻滚着。

  魏淑尤裹着黑色的大氅懒洋洋的躺在软榻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碗里浓黑的苦药,长笙坐在一旁时不时将火炉内的木炭用铜丝勾一勾,火苗细小,微微一窜,飘出一缕烟,十分应景。

  “你说这个人心有多黑,喝药便喝药,还在我面前煮酒是什么意思?馋我吗?我可告诉你,老子已经不是从前的老子了,你用这种法子来对付我,我已经不吃你那套了!不过我怎么从前没看出来你这小兔崽子心眼这么歹毒。”

  魏淑尤嘴上不干不净的埋怨着,一双桃花眼时不时瞟过来瞪长笙两眼,面上不爽。

  长笙懒得搭理他,衣服一裹,哼道:“我自己在这边喝酒赏雪,你不好好在你房里睡觉非要跟着过来,馋死你活该!”

  魏淑尤说道:“哎我说,还真当这是自己家里,这没大没小的语气跟谁在这顶嘴呢!”

  长笙将他那空碗拿给旁边的老奴才,随后给自己倒了杯热酒,酒香扑鼻,十分诱人,看的魏淑尤瞳孔都大了,却不好意思张口跟他讨要,有失面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长笙问他。

  魏淑尤‘蹭’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尖叫道:“你问这话是要赶我走?!嗨,我说,几天不拾掇涨本事了,看你这意思还真打算在这住下去了是不是?”

  长笙撇嘴道:“那没有,我过段时间回王府,我是怕你出来太久,边陲那边出了什么事,这是关心你。”

  魏淑尤这才满意,正准备说话,却忍不住猛的咳了起来。

  长笙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子给他递水拍背,急忙问道:“要不要紧,啊?”

  魏淑尤咳的有些厉害,脸都跟着红了,“咳咳......没,没事......咳咳。”

  长笙皱眉说:“还没事呢,是不是着凉了病又犯了,你别急,我去让人给你找个大夫过来。”

  他说完就走,魏淑尤一只手还僵在半空去扯他,长笙一溜烟已经没了踪影。

  雪虽然小了,可风依旧没停,只不过这八角亭地理位置很好,前面假山当着,风在那后面打了个弯,几乎吹不到这里。

  魏淑尤忙拿出帕子捂住嘴巴,突然一丝腥甜从喉间划过,他将帕子一开,红的像是雨后蔷薇一般显眼的血沫在手心缓缓绽开,魏淑尤眉心一蹙,心道:竟是这么快了......

  正想着,长笙已经回来了,魏淑尤吓得赶忙将手帕塞进怀里,猛灌了几口热茶,喘着粗气看长笙,后者说道:“已经吩咐人去请了,一会儿就来,你怎么样,还想咳吗,要不我先让厨房做些热汤过来给你喝,好不好?”

  魏淑尤摆了摆手,十分随意道:“哪那么矫情,估计是雪突然一停,这天又凉了,都是老毛病早就习惯了,不用大惊小怪的。”

  长笙总是不能放心,埋怨道:“你去边陲这么久,是不是又没好好照顾自己?”

  魏淑尤两手一摊,忙道:“那没有,我可不敢马虎,万一传到你耳朵里,还不给把我抽筋扒皮了去。”

  长笙噗嗤一笑,说:“这还差不多。”

  魏淑尤看着他,眼底神色反复闪现。

  大夫很快就来了,却没查出什么其他,只说是着了风寒多休息,尽量不要吹风。

  待大夫走了,长笙骂骂咧咧道:“什么鬼玩意儿骗子郎中,连你有哮喘都看不出来,白留了那么长的胡子。”

  魏淑尤躺在榻上看着温泉池边的兰花出神,突然说道:“你送我的那盆白兰被我养的甚好,前些日子开了四五六七朵花,我估计明年一开春,还能生的更繁茂。”

  长笙说:“嗨,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把它带去边陲了?”

  魏淑尤点头说:“那是自然,那可是你十年来唯一送我的东西,我自然宝贝的紧。”

  长笙笑嘻嘻道:“这还差不多,算你还有点良心。”

  魏淑尤没再说话,神色氤氲的像个教书先生,长笙惊奇道:“你这会儿怎么奇奇怪怪的?这什么表情?倒是不像你了。”

  魏淑尤回过神来,下意识脱口问道:“什么?”

  长笙清嗤一声,说:“没什么,赏雪吧。”

  周围安静又温暖,二人并肩和衣而坐,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长笙迷迷糊糊快要打盹的时候,魏淑尤说:“下午我要启程回去了,商羽啊,你确定要留在这里吗?”

  长笙一个激灵瞬间清醒,问:“这么快?急什么啊?”

  魏淑尤笑了笑,说:“我这次来本就是过来见你一面,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边陲比京中冷多了,那兰花要是没我亲自照看着,交给魏青那头傻驴,总觉着不放心。”

  “你这么急着回去就是为了照顾花吗?”长笙觉着他突然奇奇怪怪的,说:“反正都这么久没去看了,再迟个几日又没什么打紧,最近几日官道上的雪太厚,一路湿滑的,太危险了,我不放心,你再多呆几日吧。”

  魏淑尤闪了闪眼睛,深深的看着他,意味不明道:“我是怕兰花死了。”

  长笙笑骂:“死就死了呗,来年再送你一盆更好的。”

  魏淑尤一笑,再不言语。

  李肃从京畿殿回来的时候魏淑尤正准备往外走,长笙去送的时候,十分依依不舍,像是小时候那样拽着他的袖子,闷声道:“兄长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雁渡门务必让渡鸦传信于我。”

  魏淑尤拍了拍他的手,说道:“放心吧,你也不要在这停留太久,过些时日便回王府吧,老黄仲伯他们都等着你呢,西汉这地方终究是不太平,我不在你身边,终究是放心不下你。”

  长笙眯了眯被风吹过的眼睛,点头道:“知道了。”

  扯了扯手上的马缰,魏淑尤转头看向一旁的李肃,挑眉道:“照顾好我弟弟,若是他少一根头发,我十万血盟卫一定杀过来将你这京都城都给踏平了!”

  李肃难得一见的服软道:“这是自然,王爷好走!”

  魏淑尤哼了一声,将长笙拉过来咬耳朵道:“你跟他最好不要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然你就等死吧!我爹可在上面看着呢,你要是不想让他老人家那一具化了肉的骷髅从棺材板里面跳出来半夜找你麻烦,就给我安分点,男人之间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我可丢不起这个人,听见了没!”

  没等长笙反驳,他一下子翻身上马,长笑一声:“我走了,后会有期!”

  骏马长嘶,四蹄踏开万朵雪花,嗖的一下就从眼前疾驰而去,长笙看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回了房间,李肃坐在案前批着小山一般高的公文,长笙坐在他旁边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的研磨,问:“上次让你问的事情,你问了吗?”

  李肃笔下顿了顿,抬头看他,说:“问过了,长笙,他这些年不比你更想见到世子。”

  长笙脸上闪过一丝失望,自嘲道:“所以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李肃闪了闪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无话,待李肃将公文批了大半的时候,又开口:“不过前几日送灵军队上出现的刺客,倒是查出了一些眉目。”

  长笙洗耳恭听:“什么?”

  李肃认真道:“是北陆的人。”

  长笙心里‘咯噔’了一下,似乎一瞬间,他更加坚定了某些想法,却不敢轻易告诉李肃,只问:“是王域查到的马?”

  李肃点头:“是我父亲派人查出来的,长笙,这事总归是瞒不住的。”

  长笙问:“既是北陆的人,总得有个领头的吧?是谁呢?”

  李肃凝重道:“这个暂时还不知道,但朝廷都怀疑跟赤水那边脱不了干系。”

  长笙手下一抖,墨汁一下子溅了出来些许,落在他月白色的袖口上,分外突兀。

  李肃看出了他一瞬间的晃神,问道:“长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长笙忙笑着掩饰道:“我能知道什么呢?我若是知道,早就跟他们合起伙来了。”

  李肃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眼睑下垂遮住淡淡的失望,说:“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去找你那两位兄长的。”

  房间里,殷平问青君:“所以说如今赵玉锵能在一个月之后登基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青君拢了拢袖子,一身青衣更衬得脸精致白皙,笑了笑,她说:“不错。”

  殷平呵笑道:“这么说,又是让你赢了。”

  青君挑眉:“那你就先欠着给我的承诺,来日我若是想到了,再问你讨要。”

  殷平看着她,一脸宠溺,十分大方道:“这是自然,我可不会在你面前食言......对了,赵玉清他......果真不想坐那个位置?”

  青君眨了眨眼,说道:“依照我们得来的消息,他却是是没有那个想法,这次他肯回来,一来是为哀帝奔丧,二来,还有个其他的目的。”

  殷平问道:“什么?”

  青君说:“当年世子殷康还在王域之时,服侍他的一些老太监都被哀帝给处置了,但是不知道他怎么得到的消息,有一个据说当时逃了出来,那人好像知道殷康在失踪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此次回来,最大的目的便是找到那个老太监,追查当年北陆世子失踪一事。”

  殷平眉头一跳,冷笑道:“赵氏这些畜生里,倒是有一个还稍微有点良心的。不过那老太监现在在什么地方?”

  青君说:“我听到消息之后赶紧派人去查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肯定是要赶在他之前找到人。”

  殷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青君问他:“平,除了世子之外,那个最小的,怎么很少被你提起?”

  殷平一愣,眼底瞬间红了一片,却十分随意的偏了偏头掩饰过去,轻声道:“当年兵荒马乱的,阿羽他......早就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