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春雨绵延，一连下了好些天。天气一直没见好过，空气依旧冷飕飕的，凉意渗骨。
霍庭易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带李欲青去看星星，李欲青也不是很在意，毕竟这天气的确不太适合。他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就自己待在房间里画画。
三月底难得的一个晴天，外公在阳台晒着太阳昏昏欲睡，李欲青陪程越莹在家里收拾东西。外婆的房间空出很多空间，有些旧物需要扔掉，而有的可以留下来。
程越莹有时候整理着就开始发起呆来，很多东西都满载着回忆，难以割舍。
外婆生前很喜欢收藏东西，也保存得很细致，与儿孙有关的她都会好好整理下来，尤其是关于李欲青的，毕竟是她最疼爱的外孙。
外婆念过书，爱写字，那个年代和外公恋爱时两人都是手写信交流，这些信泛黄褪色，字迹模糊不清，依旧在铁盒里存得好好的。
她的旧日记本起初记的是柴米油盐的生活，后来大部分都和外孙有关。
「今天是小莹第一次带外孙来家里，外孙才一岁，含糊不清地喊了我外婆，我特别开心。外孙叫欲青，是个好名字。」
「欲青长大了，认得我还有文远了。一年才能见几次，真想让小莹把他带回家住，外婆我也想天天看着欲青长大。」
「今天欲青上小学，背了新书包。」
「小莹说欲青好像不怎么交朋友，有点担心。学校的小孩子们都不许欺负我的外孙。」
「欲青学画画去了。」
...
「小莹和建中准备离婚了，我把欲青接过来和我们住一阵子。欲青问我，离婚之后他还可以和妈妈住一起吗，他很喜欢妈妈。」
「欲青第一次画我。」
「欲青比赛得奖了。」
「和欲青拍照了。」
「欲青胃疼住医院，心疼死我了，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好好吃饭啊。」
「欲青高考第一天。」
...
「欲青上大学，好久不回家，不知道欲青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和欲青讲视频电话，说了好多话。」
「今天放寒假，给欲青做一大桌子爱吃的，欲青说外婆做的饭最最好吃。」
...
李欲青看着这些文字，已经是泪流满面。原来外婆把他成长里的所有事都记录下来了，外婆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很难过，把日记紧紧抱在了怀里。
在医院时他给外婆画的那张画李欲青没有带走，他留给了外公。外公的悲伤是更加压抑苦痛的，比之前愈加沉默。
-
后面几天竟开始放晴，一天天明媚起来，气温回升，偶尔夜里下雨，天亮便停了。李欲青清晨开窗，能闻到雨后空气里清新的味道。
周五的傍晚霍庭易忽然来找李欲青，他看起来像是刚下班不久，身上还穿着西装外套。李欲青完全没什么准备，就被拽进车里。
夕日欲颓，车子一路向前没有停过。李欲青整个人懵懵的，问：“要去哪儿？”
“看星星。”
霍庭易很镇定，开车也非常稳当，让李欲青想起上一次他带自己在江边吹风。
要抵达的目的地有些远，快到郊区。霍庭易把车停下来的时候天边只挂着一点残阳，他们走了一段路，入眼便是一块巨大的草坪。
“有一次因为工作上的事不顺心，就一直开着车，无意发现了这里，心情不好时就会来这里散散心，天气好的时候很适合观测星星。”
霍庭易一边解释，一边把后备箱的天文望远镜取出来，在草坪上找了个位置简单组装然后架好。是家用望远镜，携带相对便捷，也不算很重。李欲青看着他俯身在镜头前调了好一会儿。
天还未完全暗下去，夜色即将降临。
霍庭易调好设备后，抬头望了望天，还算合适，云层稀薄。
“春季星星不是很多，亮星偏少，”霍庭易朝着向北的方向看，能见到几颗最亮的星星，然后他补充道，“今天有月亮。”
日落时西南方低空的亮星是金星，日落后正南偏西的亮星是木星，土星也在西南方。
等天完全黑下去之后，木星的光度显得十分明亮，望远镜的倍数调到合适，很清晰的能望见木星表面的大气条纹，呈带状明暗交替，旁边还有四颗小亮点，霍庭易说那是木星四颗最大的卫星，还有很多更小体积的卫星这个望远镜望不到。
李欲青看得最久的是月亮，五十倍的距离刚好将月球整个显示在镜头中心，银白色，局部成暗灰色。再放大，月球表面的细节更加清晰，环形山有了立体感。
这是李欲青离月亮最近的时刻，透过天文望远镜，月球呈现在了眼前，好像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他们看够了，两人坐在草地上，抬眼便是漆黑的夜空，星星变得显眼些了，在上方闪烁。在天顶稍北处，能望见北斗七星，斗柄指向东方。
李欲青静静坐着，内心既宁静又感到有一点悲伤。
“小的时候，外婆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每有一个人离开，天上会多一颗闪烁的星星。我想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她们离开后，再也不会回来，而我们仰望夜空见到星星，就像见到遥远的很想念的人一样。”
他说完抬头，盯着最亮的那颗星星看了许久，轻声道：“但我们都知道，不会变成星星的。”
“不一定。”
李欲青偏了点头，目光落在霍庭易的侧脸上。
“我们本就诞生于宇宙，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和分子都来自于宇宙，而当我们去世的时候，会被再度分解成原子和分子，回到伊始，回到宇宙之中，成为尘埃。又经过很多很多年，发生核聚变、超新星爆炸、形成星云、恒星诞生，再产生行星，这些都离不开身体里部分元素的参与和尘埃的聚集。”
霍庭易将这个过程简略地讲述出来，他的语气平常，像夜里柔和的风，李欲青又有一种在听他念广播的错觉，最后他说道：
“也就是说，外婆虽然离开我们了，但她仍然存在于宇宙之中，在很久很久以后，成为天边一颗遥远的星星，等到那时你也会成为星星，陪在她身边。”
李欲青没有说话。天色很暗，夜里彼此的脸看不太真切，只听到有风在吹。过了会儿他轻轻吸了下鼻子，说：“有一瞬间以为你在学校播音。”
霍庭易轻声笑了一下，“有那么官方吗？”
李欲青摇头，偷偷眨眼把眼泪憋回去，他回答：“没有，很温暖。”
霍庭易不知道高中时他的广播对于李欲青的意义，而现在似乎又回到那个时候，他总是在安慰着李欲青，陪伴着李欲青，用不同的方式。
外婆去世后他的眼泪变得多了，容易难过。
李欲青得到的爱很少，所以他总是很珍惜身边对他好的亲人。他是长情的人，也十分重感情。
霍庭易在草地上躺下来，看起来很悠闲，李欲青也跟着在他身边躺下，感觉小草有一点扎脖子。
他闭着眼睛，在回忆很多事情。
“外婆的病是突然复发的，我们都没想到，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抢救不及了。救护车里，我一直攥着外婆的手，才发现她的手那么瘦弱，就是这双手，牵着小时候的我，拍着我的背安慰我，给我做很多好吃的...”
“外婆看起来好痛，甚至没办法说话，我都分不清是她的手抖还是我自己在抖，到医院时感觉到她的体温很低...”
李欲青说这些的时候眼皮一直在轻颤，那画面仿佛又在眼前似的，尽管他的语气尽力显得平淡了，仍让人感觉到十足的悲伤。
他的手攥紧了，然而下一秒，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霍庭易温柔地将手指钻进他的掌心，像给予他力量一样牵住了他，“欲青，不要说了。”
李欲青没来由地感受到安心的情绪，发自心底。
他睁眼，望着静谧无垠的天空，想起霍庭易说过的话，心里头平静了许多。
接受重要的人的离去需要时间，也需要勇气。
再开口时，李欲青似乎已经学会坦然面对了，“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外婆说想看我出插画集，也还没实现。”
“现在也来得及，外婆会知道的。”
“嗯。”
他俩慢悠悠地聊了好一阵，李欲青觉得后颈被扎得有点痛了，坐起身，忽然一颗雨滴砸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摸了摸，猜测道：“好像...要下雨了。”
霍庭易也感觉到了。
天气预报还真是不太准。
先是大颗大颗地砸下来，霍庭易脱了西服外套递给李欲青让他挡雨，又交待他先回车里。
他把天文望远镜的几个大部件拆下来收好，一起身发现李欲青并没有走，在等自己。
这个时候雨势渐大，草地没一会儿就变得有些湿。霍庭易怕他淋雨感冒，抓着他的手便往前跑。
霍庭易牵他牵得很紧，一直往前跑去。
李欲青看不清霍庭易的神情，侧脸在夜色下也很模糊。
豆大的雨滴打下来，淅淅沥沥的声响，淋在两人身上。霍庭易的黑色西服被他攥在怀里，又清晰感受着彼此手掌心里微湿的触感，灼热的温度。
他们来时为了选一个好位置几乎走到草坪中央，这会儿回去的时候明明是用跑的，又觉得怎么会如此漫长。
两人都淋了不少雨，但并没有不开心。
霍庭易开车回去的时候说今年春天很多雨，总是在下雨。
李欲青轻轻“嗯”了一声，手里仍然抱着霍庭易的外套，没有打湿很多。
雨落在了两人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在此引用一下寺山修司的诗：
“其實僅在愛剛開始的時候/就像淋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