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永日之崖>第45章 长梦(9)

  奇怪的是,先前他明明还怕得要命,纪随安将这句话说出来后,他身上的颤抖却停止了。或许有一瞬间,他的头皮像是被人硬生生撬开般剧痛,但那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就像一块石头掉进湖中,砸起冲天巨浪,之后很快又归于寂静。

  他就被这寂静掩埋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短暂地消失,只有一个事实清晰地在他脑子里回响,梁燕死了。

  纪随安的手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魏暮张了张嘴,一时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咽了两口唾沫,他才终于有些生疏地发出了一声“嗯”的调。

  他没流眼泪,甚至连难过的神情也没有,只是沉默几秒后,问纪随安:“怎么死的?”

  或是他平静得实在过了分,纪随安看起来没有丝毫放松,眉头仍是紧紧蹙着,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落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是自杀,家里邻居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现的,给你打电话没打通,就打了我的。”

  自从不在那个小院里长住开始,魏暮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邻居留了一份。指望梁燕给他打电话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拜托邻居帮忙照看着些,后来经了纪随安的同意,他又把纪随安的号码也给了邻居,以防有紧急的事时万一打不通他的电话,可以打纪随安的。他总觉得梁燕渐渐老去,担心她自己在家时遇上什么事,只是没想到那两个电话号码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魏暮低下头去找自己的手机,打开屏幕后,上面果然显示着二十七个未接来电,有那位邻居的也有纪随安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未读短信,魏暮的视线在上面扫过去,没打开看具体内容,直接关了屏幕。

  放下手机,他像是一时不知道再该看什么似的,视线在旁边晃了晃,还是落到了始终看着他的纪随安身上,发现纪随安穿着齐整,还是昨天早上出门的那一套衣服,问道:“你刚从学校回来吗?”

  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那么不合时宜,纪随安愣了愣,才点头说:“是。”

  魏暮低声说:“你答应我会早点回来的。”

  “是我错了。”纪随安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声音温和地解释,“实验数据出了些问题,导师又临时过去加了些任务,时间比较着急,我就想赶一赶。是我错了,以后不这样了。”

  无论他说什么,问的问题多么奇怪,纪随安都认认真真地回答。魏暮怔怔地看着他,身体忽然向前倾过去,头抵在了纪随安的肩上,不动了。

  纪随安的手揽住他的背,轻轻地拍着,魏暮不再吭声,纪随安便也许久没说话。

  外面天色渐渐亮起来,这是个阴天,没有太阳。

  纪随安的脸贴了贴魏暮的发顶,低声说:“你如果不想去,就在家里待着,我去处理那些事。”

  魏暮埋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我去。”

  他这样说,两只手却绕过去,很用力地抱住了纪随安,像是想把两个人嵌在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掰开。

  在亲眼见到梁燕后,魏暮才发觉纪随安所说的“自杀”二字里隐去了多少细节。梁燕平时便和旁的人不太一样,即便是死亡,选择的方式也比别人要惨烈,剪刀直接插入心脏,一丝反悔的退路都没给她自己留,血流了一大片,透过门底缝隙淌到了外面,才让邻居在凌晨四点多准备出门去开上班的时候发现了异常。

  纪随安不太想让他去看梁燕,但魏暮还是走了过去,他低头看着那个他喊了二十三年“妈妈”的女人,心底没有一丝难过与不舍,只是想,如果人有下辈子,希望梁燕不要再来给他做母亲,或者,希望梁燕不要再给任何人做母亲了。

  他的右手放在外套兜里,攥着手机,上面那条梁燕发给他的短信,他在来的路上趁着纪随安没看见的空当里点开了,里面只有四个字——“你知道的”。

  他该知道什么?知道梁燕为什么要去死吗?知道梁燕要用这场死亡来逼他做什么吗?

  妈妈,魏暮想着这两个字,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诞,甚至于有些想笑,但他看着梁燕灰败的脸,没有笑出来,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梁燕下葬三天之后,魏暮催着纪随安去了学校,他自己则是又回了一趟家。房子是租住的,梁燕死了,里面的东西他总得收拾了,添钱将房子退还给房东。

  纪随安早已找人将房间里外都清理过一遍,那些大片骇人的血迹没了踪影,但血腥气还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散去,仍飘散在这逼仄阴暗的旧屋里。

  魏暮在门口站着,慢慢地将房里的东西都看了一遍,没什么好收拾的,他想,什么东西都不必留。但总归来了,他还是进了屋,越过那扇低矮的门,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他一直在这里住到二十岁,和纪随安搬到一起住后才长久地离开了它,不过短短几年而已,再进来这里竟狭小得令他觉得陌生,那张抵着南北两面墙摆放的床甚至不能让他伸展开腿。很久以前,他还小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困扰,也不知道怎么着,一点点的,那个小小的人就这样长大了,这张床都无法再承载他了,二十多年在这其中走了过去。



  魏暮在床头坐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就在经过梁燕床头的时候,他停住脚步,视线落向那个床头小柜上。

  停了片刻,他蹲下身,拉开了柜子最下面的一层抽屉。那张他小时候偷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仍旧静静地躺在里面,魏暮伸手将它拿出来,举起对着灯光,照片被照得黄澄澄的,上面那两个人也都像是站在光里冲着他笑。

  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后,魏暮放下手,将照片重新放回了抽屉里,就在这时,他发现抽屉里面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缠着的小包。

  塑料袋缠了很多层,打开后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看起来年代已经十分久远,纸张都是暗黄色,扉页上是用钢笔写的几个黑字——“给我的宝贝”。魏暮将它翻过去,并没有在意,随后他看着下一页纸,忽然就凝住了视线,慢慢地,他抓着纸页的手发起抖来。

  很久之后,他终于重新有了动作,将笔记本重新翻回到扉页,盯住了那一行短字。“宝贝”,他从未想过,梁燕有一天会用这两个字来称呼他。

  他又翻回到下一页,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这是一本梁燕的日记,但里面的内容十分少,只有扉页和第一张纸上有字,落款时间是他出生前的八个月,那时候梁燕刚刚发现怀了他。

  二十四年前的梁燕在日记里写:

  “亲爱的宝贝:这几天家里出了很多事,我心里乱得要命,直到现在才想起来给你写点什么。谢谢你的到来,你肯定不知道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但就是因为有了你,爸爸才有勇气活下去,你救了爸爸,也救了我的命。”

  “谢谢你选择我做你的妈妈,我从没有当过妈妈,但我会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的,以后也会尽量每星期都给你写一封信。”

  “你现在还很小很小,这几天睡不着的时候我常想你会长什么样,希望你能顺利长大,快点来到我们身边,爸爸妈妈会一起努力爱你。”

  后面就什么都没有了,魏暮不死心地一直翻过去,终于在中间发现一张夹着的纸片。纸的边缘很粗糙,像是临时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半张,字也写得很乱,但魏暮认识,他看过无数次照片后面的“魏逸”两个字,也偷偷地模仿练习过,知道那人习惯的运笔。

  这张纸片是写给梁燕的,那人道歉,愧疚,说没有办法面对即将出世的孩子,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魏暮默不作声地看了很久,然后抬起手,抓住纸的边缘,将它缓慢地撕成了碎片。然后,他扯下笔记本上有字的那两张纸,同样将它们一点点撕碎了。

  满桌散落的都是碎片,灯光昏昏黄黄地照着,魏暮看着看着,忽然低头嘶哑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毫无意义,像是忍耐到极致后从血肉模糊的心底挤出来的,听得人想落泪。

  但他没有掉眼泪,只是感到了仇恨。

  过去二十多年里,他极力地想摆脱那些所谓的不甘、怨愤、自卑,极力地去笑,去大口吃饭,去喜欢所有美好的东西,但就像摆脱不了的宿命,他到最后仍然要堕入这样的情绪中。

  他恨梁燕这样残忍地对待他,也恨梁燕曾经短暂地爱过他;他恨周明川的所作所为,也恨魏逸的自私懦弱;他恨他自己一边恨着梁燕,一边又觉得她那样可怜。

  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嘶哑的叫,像是要把过去的所有和将来的一切都以这样的形式释放出来,他的声音和二十多年前梁燕的尖叫交织在一起,共同堕向深渊。

  从此以后,他没有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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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梦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