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永日之崖>第43章 长梦(7下)

  梁燕和魏逸的相识相爱并不是一个多特殊的故事,甚至可以说很普通。

  十八岁的梁燕高考失利后,重男轻女的父母拒绝再供养她去读一个三本院校,并强逼着她出门打工去赚钱。她于是来到了大城市,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餐馆里当服务员。

  学生的素质整体稍微高些,但庞大的人群中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一些人渣,喝点酒就忘了礼义廉耻,露出可憎的本性。梁燕那时候年轻,也漂亮,从那些醉酒的男人嘴里听到了不少故意开给她的下流玩笑,她觉得不舒服,却从不敢表现出来,怕闹出事来再丢了工作。

  遇到魏逸的那天也是。

  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店里还有零星几桌客人,其中有一桌是三个男生,喝醉了酒,不停地叫她过去做事,到最后一个男生十分放肆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肯让她走,她越是挣扎他们越是大笑起哄,正当她忍不住要流眼泪的时候,靠门桌子前的一个男生腾地站起身,几步走过来,将她的手拽出来,推到了自己身后。

  他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地看着面前醉酒的几个人,言辞铿锵,说他们欺负一个女孩,简直是没有一丝教养,应该感到羞愧。那几人立马站起来,怒骂着说要揍他,他却毫无畏惧,直视着那些人道:“想打就打,我不一定能打过你们,但是今天只要你们留了我一口气,我也会找到你们学校,找到你们领导,在所有人面前让他评个对错。”

  他看起来文气,但高高大大的个子配上一脸正气,一时间还真有点唬人,那几个人骂了几句,最终还是没真打,骂骂咧咧地走了。

  魏逸挺直的背松懈下来,像是吁出了一口气,然后他回过头,问梁燕:“你没事吧?”

  他不问还好,这样一问,梁燕咬着嘴唇,突然就哭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坐在餐馆对面的长椅上,梁燕无声地掉眼泪,魏逸坐在旁边时不时地给她递一张纸。很久之后,梁燕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她转向旁边的人,跟他说:“谢谢。”

  原本面对着那几个小流氓也毫无惧色的男生这个时候却涨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连声说:“没事没事。”

  他们一起在深夜空旷的街边坐了很久,梁燕跟他说自己,说高考是怎么没考好的,说父母的偏心,说来到城市里打工之后遇到的委屈,这些话她从来没跟人说过,这陌生的地方她谁也不熟悉,也没人愿意听她说。

  她也听魏逸说他自己,知道他也是来自一个很穷的小镇,知道他父母前几年车祸去世后就没什么亲人,知道他现在在隔壁一个很好的学校读大三,这天之所以这么晚出来吃饭,是因为发表了一篇C刊想要给自己庆祝庆祝。

  最后,他两只手向后撑在椅面上,身体向后仰,嘴角含笑看着深远的夜空,说:“没事,你也别怕,只要我们努力,所有事情都会越变越好的。”

  他穿着最廉价的衣服,却像是怀抱着整片星空,梁燕看着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心动。

  一年半以后,魏逸以级部专业第一的成绩顺利毕业,入职了当时全市最著名的企业——德海。

  拿到录用通知的那一天,他和梁燕两人去民政局领了证,下午的时候,在美丽的夕阳光的照射下,他们将各自的家当搬到一起,安置进了租住的小屋。

  没来得及收拾好东西,魏逸便拽着梁燕出了门,他们去了一家西餐厅,两人各点了一份牛排,还开了一瓶红酒。他们笨拙地用着刀叉,在桌子下面不好意思地牵手,魏逸一边笑,一边小声地凑她耳边说,没事,等以后有钱了咱们多来几次就熟练了。

  她那时候也笑,想“以后”这个词听起来可真好。

  然而那却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牛排。

  刚入职德海的头几个月里,魏逸的工作热情非常高,他骨子里是一个十分骄傲的人,相信能力和努力可以换来光明的前途,而他有能力,也不缺努力。

  德海的确给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施展才华的平台,那时候梁燕从他那里得到的几乎是不断的好消息,做成了一个项目,得到了一笔奖金,听到了领导的夸奖……她也常常听魏逸提起德海的大老板周明川,周明川似乎对他很是赏识,还提拔他做了自己的贴身助理,而魏逸对周明川,也是近乎偶像般的崇拜。

  那时候的周明川刚刚三十岁,比魏逸大七八岁,却已经在商场浸淫了将近十年,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步步地踏上高位,成了全市最知名的企业的领头人。魏逸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寄托了自己的将来,他几乎是将周明川当作理想去仰望和追赶。

  梁燕为他高兴的同时,也禁不住有点担心:“你说的周总是挺好的,但还是留点心吧,别什么都为他做,他们这些能把生意做那么大的人,背地里肯定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魏逸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但在反驳了几句之后,还是应允道:“不用担心,我会多注意的。”

  然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突然再也不提周明川了。

  梁燕一开始并没在意,她那段时间专心于学习,想考个卫校。魏逸有了很好的工作,并且发展得越来越好,她不想自己是拖后腿的那个,也想为自己寻求一个更好的人生。

  刚开始的时候,魏逸工作虽忙,但每天晚上回到家吃完饭后,都会跟着她一起在桌前看那些书,他的学历高,看书和理解起来都比梁燕要快,俨然是一个家庭小老师的模样,然而同样说不出确切的时间,他回家之后再也不与她凑在一起看那些书了,有时候饭也不吃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睡觉。

  他的状态一日比一日更差,梁燕终于忧心起来,问他发生了什么。

  魏逸下巴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他看着梁燕,喘息粗重,嘴张了又张,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良久,他闭上嘴,摇了摇头。

  梁燕心慌得要命,在家时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想要从他嘴里撬出来发生了什么,她连着几天夜里睡不着觉,才发觉魏逸竟也是成夜地清醒着。

  她终于无法忍耐,深夜寂静的房间里,她趴到魏逸的身上,两只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魏逸的视线根本无法与她对视,看了一眼就想躲,梁燕不许,硬是让他看着自己,话里带了恐慌至极的哭腔,逼问他道:“你必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魏逸没办法躲,在黑暗中他看着梁燕的眼睛,许久,他猛地闭上眼,流了眼泪。

  他近乎绝望地抱住了梁燕,用的力气极大,像是要把梁燕勒紧自己的身体里,又像是要把他自己藏起来。到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要从德海辞职。”

  梁燕毫不迟疑,说:“好。”

  魏逸从德海离了职,梁燕以为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然而并没有。他不再去找新的工作,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所有的帘子都拉上,房间里黑漆漆一片,他就这样待在里面。

  梁燕的身体也不舒服起来,她一开始以为是最近事情太多压力太大了,然而随着干呕的逐渐加剧,她心里有了另一个揣测,于是去了医院一趟,发现果然是怀孕了。

  这是一件好事,她觉得高兴,高兴完之后又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和魏逸说。

  她怀着这样的高兴与无措回了家,打开门走进去的一瞬间却整个头皮都发了麻,家里是不同往常的亮,亮得要命,窗户大开,纱窗被卸掉了,魏逸就站在十六楼的窗沿上,看着下面的空旷。

  梁燕的声音抖得不成个,问他站在那里做什么,魏逸回头看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很空,说:“小燕,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梁燕说,“你快下来。”

  魏逸却摇头,他张开双臂,像是想要乘风离去。

  梁燕哭起来,不是无声地掉眼泪,而是控制不住的大声的哭,她说不出连串的话,只有一遍遍重复:“你别这样,别这样,求你,下来……”

  魏逸两只手抱起了头,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小燕我没办法,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我过不去……”

  “为什么?”梁燕大哭,“到底是为什么啊?”

  魏逸只是摇头:“我不能说。”

  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重新转向窗外。恐慌到极点,梁燕突然想起来什么,像是抓住了绝境中的唯一一点希望,冲着魏逸喊道:“我怀孕了!”

  魏逸的动作一滞,梁燕的眼泪流了满脸,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觉得满天的阳光和一个黑色的影,她哭着向前踉跄地走去:“我们有孩子了,你不能走。”

  她向前伸着手,终于抓到了魏逸的衣角。

  那一定是她这辈子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气,她将魏逸用力往里一拽,两人纠缠在一起摔倒在地上,魏逸不动,她也不动,只有不知道谁的哭声在房间里不断地响。

  那天,窗外红霞满天,他们并肩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墙,梁燕终于得知困住魏逸的梦魇是什么。魏逸说得模糊,她也无法得知更多的细节,只是拼凑出一个最终的事实,周明川强暴了魏逸。

  或许是方才经历了生死一线,也或许早就做了最坏的预感,梁燕并没有十分激动,只是看着魏逸说:“我们去报警。”

  魏逸的脸色苍白,摇头说:“不。”

  他的声音轻得要命,像是托住生命的最后一个薄薄的底:“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那我们走吧,”梁燕靠在他身上,“去其他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地方。”

  魏逸点了点头,说:“好。”

  他们开始筹备着远离,向北方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带给他们许多快乐和无限痛苦的地方,去一个新的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期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而就在他们计划中离开的前一天,魏逸不见了,梁燕报了警,然后从家里出来,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着找去,路过商业区,走过湍急的河流,怪异得很,这次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找着,寻一个无望的答案。

  两天之后,魏逸的尸体被从河里捞了上来,梁燕看着他,仍旧没掉眼泪,只是想,这次他终于觉得平静、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简单办理完魏逸的丧事之后,她一个人带着行李,坐上了北去的列车,到了他们原本计划中要前往的城市。这漫长的路途她走得平平静静,独自搬进了租住的新房子里,将包裹拆开,把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收拾放好。

  包裹最底下是一个相框,她把它拿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在哪里都觉得不舒服,她试了许多地方,在屋里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又转,最后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拿着那个相框是要做什么了,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地摆与收,再重新找新的地方。

  她忽然觉得愤怒起来,这相框几乎要化成一团火,将她灼烧,将她埋葬,她猛地抬起手,用力地将相框砸在地上,玻璃瞬间四分五裂,一小块甚至溅起来划到了她的手背,霎时便流了血。她没意识到,两只手捂着了头,弯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了一声,不够,还不够,她于是又叫了第二声,第三声……

  这破旧的房子里时隔二十多年似乎还回荡着那一声声疯狂的尖叫,它们缠住了梁燕半辈子,也缠了魏暮的整个童年与少年。

  房间里没开灯,梁燕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直勾勾地看着魏暮,说道:“周明川杀了你爸爸。”

  魏暮看着她,不合时宜地想,她老了,人这一生多不禁过。

  梁燕又说:“你不能辞职。”

  “为什么?”魏暮问。

  “周明川喜欢你。”梁燕忽然站起来,向魏暮走了两步,脸上的表情说不准是欣喜还是什么,魏暮靠门站着,两只手背在身后,抓住了门把手,像是借力,也像是预备着逃离,然后他听到梁燕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你本来就喜欢男人,和周明川在一起也没什么的。”

  梁燕看着他,目光殷切得好像他忽然间就成了一个宝贝:“你得替你爸爸报仇。”

  魏暮想,梁燕还不如从来没生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