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落水狗>第60章 冤

  江成远说,“她叫刘曦,她父亲叫刘西元,曾是有名的大律师,后来因为伪证罪入狱,在狱中自杀了,得知父亲死讯后她就疯了。我母亲同情她的遭遇,也觉得我们家亏欠她,自作主张要照顾她,就把她收为养女,留在身边。”

  怪不得江成远不想说这些事,这的确是一段不好的过往,而且也不光彩。

  但明明是曾分享过亲密关系的对象,江成远说话的声音却并没有多少感情,好像那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江成远去衣橱挑了套干净衣服让肖舟换上。

  肖舟接过,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所以你母亲为什么对她歉疚?因为你在刘西元入狱后跟她分开,让刘曦精神崩溃了吗?”

  江成远看向他,“你在质问还是责怪我?”

  肖舟手一顿,然后接着低着头一颗颗扣上扣子,“我没有,我只是在说一个猜想。她即使疯了,还对你身边的人这么敏感嫉妒,她那时候应该很爱你吧?那你呢?你也曾对她做出承诺了,但你爱过她吗?还是仅仅因为她有了污点,就遗弃了她?”

  肖舟扣好最后一颗纽扣,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利剑。好像他一瞬感同身受,深深明白了那个疯女人悲惨的遭遇和被爱人背叛的苦楚,而现在他在代表那个疯女人为往昔旧情人犯下的错误来讨一个说法。

  江成远一瞬变了脸色,十分阴沉。他沉默了会儿,肖舟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些愧疚懊悔的迹象,但没有,他冷漠的面具完美疏离毫无瑕疵,肖舟甚至不知道这种冷漠是他套上的盔甲,还是他的确对这件事无动于衷。

  爱意会消减,蜜语是伪装,承诺是空谈,拥抱和亲吻时的炙热温柔,都是稍纵即逝的幻象,整件事就是场一厢情愿的自我狂欢。

  在肖舟又为不相干的人义愤不已,显露出莽撞的悍勇,丝毫不考虑后果时,江成远其实并没肖舟想得那样冷漠,他的确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骄纵、任性,在溺爱和优越环境中长大的温室花朵。她也的确像花一样美艳娇嫩,因为美丽所以她耍出的脾气并不十分惹人讨厌,只被当作女儿家的小性子,会让人像被撒娇了一样包容起来。

  年轻美丽的外貌、不算愚笨的头脑和一位大律师父亲,是她无往不利的通行证,让她得到一切她想得到的,实现一切她想实现的,踮踮脚就能站到已经远远超越她自身才干的位子上。她的人生顺风顺水,最烦恼的也许只是在和新任男友约会的前一天发现脸上爆了两颗痘。

  而她做的最疯狂的事,则是在他的父亲为事务所邀请了一位新合伙人加入后,不顾她父亲的反对,义无反顾地陷入爱河,抛开矜持地展开攻势倒追起那个男人。

  而那个男人对她的漠视,则让热情翻倍,变成好胜的偏执。

  其实,江成远对这样的女人既不讨厌也不热衷,她是一个漂亮的花瓶,于外于内都可大方地摆出去,再加上还有她父亲关系和财富的加成,如果换成现在的江成远,刘曦本可以是很理想的对象。

  但很遗憾,刘曦出现的时间不对,她所有的温柔都错付给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那个时候的江成远还不够成熟,还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茫然摸索,还没学会虚与蛇委那一套,还不知道感情是可以假装也可以利用的。他的价值观刚刚被打破却没机会被重塑,他连自己都看不清,又怎么看得清别人?

  那时候,江成远刚刚离开吴义昌手下,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因为吴弯弯遭遇的那起强奸案才走的,那起案子让吴义昌一蹶不振,跟在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律师身后是没有前途的。却鲜少有人知道,仅仅一年前,那个强奸犯曾是江成远的当事人。

  那时,吴义昌痛风发作,受不了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江成远就接手,坐了9个小时的绿皮火车,2个小时味道刺鼻的柴油车,3个小时四面通风的牛车,到山区的县城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到这里,接手的只是一起无偿的公益案子,当事人的爷爷上访被打回来,四处求援,求到了吴义昌这儿,吴义昌看了案子,觉得有蹊跷,就接下了。

  会见当事人和调阅卷宗都受到了层层阻隔,偏远落后的地方,官僚和人情远高于程序规章,虽有规定,保障手段却缺失,让一切书面上的东西都成空文。他花光了身上的钱,才用一千块得到了见王力的机会。

  会面是在当地公安的监视下进行的,江成远看到一个目光呆滞,步履蹒跚,瘦如干柴的矮小男人走进来,穿着一件崭新的囚衣,手腕脚踝都被手铐、脚铐磨烂,伤口化脓乌黑,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神情恍惚,不住瞌睡。

  江成远知道警方讯问的惯用手段,每当犯人要睡着的时候,就会被强光照射或是警棍打击背部。一连几天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审讯下来,铁打的人也吃不消,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次会面王力并没能提供什么有效信息,他的叙述混乱,除了不断喊冤外几乎无法回答江成远的问题。

  但在会面结束前,王力偷偷从新囚衣下掏出一团血渍凝结的旧囚衣塞给了江成远,他说话含糊,两行眼泪从眼眶蜿蜒而下,“他们,打我……”

  从取得的卷宗来看虽然王力是死者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人,在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内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据。但目前凶器下落不明,现场出现了属于第三人的皮带扣,被告人认罪口供前后更改了四次,多处相互矛盾,还有那件触目惊心的血衣,很难觉得不是刑讯逼供的结果。

  基于这些情况,江成远开始依据无罪推定原则向省高院、检察院、司法部等处寄出申诉材料,恰逢全国检察机关开展司法整治活动,最后由高检刑申厅受理,省检察院开始立案复查。

  后来又有媒体找到了被告的爷爷,老人家当着镜头哭诉这一年辗转上访的辛酸,由此媒体曝光,万众瞩目。

  监察机关组成专案组,正式入驻,案件启动再审程序。

  法庭上,曾负责此案件的刑警大队长异常愤怒,面对被告人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势鉴定,他失控当庭大吼,“我做了三十年的刑警,我相信我的直觉,那王八犊子就是杀了人!如果我连自己都不相信,二十年前我就会被人从楼上扔下去。你们这些掉书袋的东西知道些什么!你们抓过犯人吗?你们胸口挨过刀子吗?你们能一礼拜不睡觉走遍全区的下水道就为了找到残余的被剁碎的人体?你们连尸臭都忍不了!”

  在临退休的最后一年,这位老刑警被停职接受调查。

  停职期间,老刑警情绪激动,多次喊冤,在刑讯逼供案开庭的前一日来到城郊,用可乐罐的金属拉环割腕放血,在树干上写了无数冤字,最后在一棵树上自缢身亡,尸体在阳光下暴晒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发现。

  他的自杀使专案组和上级领导大受震动,因为闹出了人命事故,为避免事态发酵,所有应该要下达的处分和判决,都以主要人员已死为由,渐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队长用自己的死保全了涉案的其他刑警。

  惨剧的出现,让江成远也怀疑过,但王力的样子委实太可怜,证据体系又的确凌乱、错漏百出,他是不足以被定罪的。

  获释后一个月,王力从遥远的县城来到了江成远所在的城市。他啪一下跪倒在位于老破大楼的律所地上,律所墙上还挂了吴义昌写的一行字:既听取隆著者也听取卑微者。是圣经里的一句话,他就跪在那行字下面。

  膝盖和地砖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这声响,和一年后他被抓捕归案,身躯扑地时一样清脆响亮,振聋发聩,让江成远久久不能回神。

  吴弯弯身体中残存的JY,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缉捕过程中,王力因为逃避和反抗而被狠揍了一顿,脑袋被撞在桌子腿上两次,压进警车时鼻青脸肿,又是初见时的那副可怜像。

  经过江成远时,他原本低垂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裂开嘴冲江成远笑,他的门牙在一年前的案子里受刑讯时两颗全掉,牙床松了,现在是黑漆漆的一块空洞,让他的笑显得诡异恐怖。

  他说,“你不该帮我的。”

  一场太过残忍的巧合。

  为了逃脱罪恶感,江成远不得不劝服自己,他只是尽了律师的本分,律师有择案的自由,他理应对所有当事人都一视同仁,都毫无偏颇。法官的职责才是判决,是裁定有无犯罪。

  可他为什么要接下这个案子呢?

  他还是持续陷入茫然之中,像被困在网里的昆虫一样,左支右绌找不到出路。

  后来他就离开了那座城市。

  再后来林建安派人在下高速的路上拦下了他的车,他孤身一人,地上洒了半寸长的钉子,被刀锋一样寒冷的月光照着,再远一点堆了路障,车子闯过去要么爆胎要么翻车。

  他停下车,十几个人拿着砍刀和铁棍包围起来,他从驾驶座上下来,林建安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江律师。咣一声,车引擎盖上就扔来一箱钱。

  没法衡量的东西都太虚无,这一箱子又沉又重,有分量也有数量。

  林建安半劝导半威胁,红脸白脸全唱齐了,在月色下显得狰狞、凶恶又可笑。江成远看着他,然后想,这样的人也值得被保护吗?

  如果他可以为王力这样的人做辩护,为什么不能为林建安辩护?最起码,他还有酬劳这样的借口。

  林建安让他好好考虑怎么回答。

  江成远看了看那箱钱,然后开口,“一个亿。”

  这是他的第一次尝试。从死刑改判死缓,已经可以算打赢了。江成远这条路走得磕磕绊绊,虽然名声不好听,但人们指责他的选择时,他可以直白地表示他只是在维护罪犯为人的基本权利,即使其罪必死者,也有要坚持的程序正义。

  他冷酷,不近人情,被千夫所指,但这件事也让他名声大噪,不少名律所向他递来了橄榄枝。

  他选了刘西元的律所,因为酬劳最丰厚,给予最慷慨。

  然后他就碰到了刘曦,他们都是合伙人,各带一个团队,虽然主攻案件方向不同,但仍有许多接触合作的机会。

  江成远起初并没怎么留意到这个美丽娇憨的女人,直到有一天这个女人在庆功会上,在他酒里下了药,让他晕过去,然后偷偷撕掉了他的抑制贴,看到了他被毁坏的腺体……

  *

  “夫人给了我一样东西。”

  肖舟的声音让江成远从往事中回过神。

  他看到肖舟捡起地上的裤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雕花盒子,盒子有一点进水,肖舟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枚红宝石戒指。

  他把盒子递过来,“这不该是我的。”

  江成远看看那枚红宝石戒指,又看向肖舟。

  他也曾年轻鲁莽过,明面上他将这个人带回来是救他,是善意,但实质还是在折辱这个人。就是想看他从倔强到迷茫再到屈服,想看他软弱变化,想看他因为自卑自责而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就像在替年轻的自己受罚。

  你看,飞的再高的鸟被剪掉翅膀都会坠落泥沼,再耀眼的太阳终将被黑暗吞没,哪有常盛不败的花,哪有坚贞不移的人格。

  即使肖舟那么厌恶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还不是要留在自己身边,接受自己对他所做的一切?把打落的牙往肚子里咽。

  这是多么卑劣的行为。肖舟有什么错呢?他甚至还阴差阳错地救过自己。难道被利用的勇敢就该这样被惩罚吗?

  那总好过有能力行动者选择袖手旁观,知情者选择无动于衷,正义之声在最迫切需要时选择保持沉默,从而让罪恶得以在白日里伺机横行。

  所以他又每每心软,容不得看他失神失落。

  江成远从肖舟手里接过那个盒子,收起来,然后垂下眼皮,淡淡说,“我会还回去。”